顾长宁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悦,却还是扶着苏染,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坐下来。
杨特助跟在一旁,毕恭毕敬询问:“顾总,您流血了,需要去医院吗?”
苏染这才看到,顾长宁的左手垂在一侧,指缝隐隐渗出血丝,看样子伤口应该在掌心。
觉察到苏染的目光,顾长宁转动了手臂,苏染只能看到手背,无法判断到底伤的严不严重。
“温州路往前就是市二医院,我陪你过去。”苏染竭力保持镇定,声音还是略有些变调。
这个点门诊已经下班,杨特助挂了急诊,忙里忙外跑着,苏染其实帮不了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陪顾长宁等待叫号,可她却宁愿跑腿的是自己,因为独自面对顾长宁,远比想象中还要煎熬。
顾长宁亦是沉默着,薄唇微抿,脸上看不出情绪。
十一年?亦或是十二年?苏染无心去算,即便算清了又怎样,他们都面目全非,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
苏染余光打量一旁的男人,曾经他是陈灿,是少言寡语的少年,在人群中那样不起眼。如今他仍留着寸头,也仍是略方的脸,却已俨然成了顾长宁,任何人只要晃过一眼,就绝没有办法忽略他,他矜贵从容,但却比从前更加阴沉,也更加不可亲近。
其实这不是苏染第一次碰见他,说来也巧,江城这样大,她回来的时间也不长,却偏偏三番两次遇上他。
第一次是在一个设计展会上,两人几乎迎面走来,苏染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可他却十分的漠然,嘴角甚至隐隐带着几丝嘲弄。
苏染猜测他大概是不愿见到她的,毕竟那些有她的过往,都并不怎么开心,她也很有些懊恼,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只要她不出现,他就可以坦然地做顾长宁,可她偏偏不识相地出现了。
赶在两人擦肩而过前,苏染从拐角处闪开了。
之后的那次,是甲方的一个酒会,她因为是设计总监,所以要过去查看现场布展情况,甲方的领导很热情,执意留她参加酒会。
偏偏那么巧,顾长宁也在邀约中。
苏染站在角落处,拿着宾客遗落的邀请卡,很明显裁切的有些偏,当然她这头只负责设计,但是这样的酒会,出现这种纰漏,只能证明采购不司其职。
苏染无心管甲方的闲事,丢掉卡片,抬头见着远处簇拥在人群里的身影,正愣神,他却朝这头看来,极淡漠的一瞥,苏染心头一窒,赶紧转身,跟甲方找了个借口,便匆匆离开了。
第三次就是这次了。
要是早些知道顾长宁是陈灿,苏染无论如何也不会回江城的。
然而后悔也来不及了,岁月在两人间砌下铜墙铁壁,她早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女,也再没有少时的孤勇。她不怕自己头破血流,可她怕铜墙那边顾长宁的漠然。
因为是急诊,很快叫到顾长宁的号。
刚才急着问诊,杨特助把车子违规停在急诊大楼侧边,这会儿趁着叫号跑去处理了,苏染犹豫了下,还是跟上顾长宁的步伐,随他一起进了诊室。
值班医生板着脸查看伤口状况,看看顾长宁,又看看苏染,摇头叹息:“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大晚上吵个架就歇斯底里,还动上刀子,不知道生命诚可贵吗?小两口有事要多沟通”
苏染:“”
苏染实在不懂,自己和顾长宁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顾长宁还冷着张脸,哪里像小两口了?她想要解释,见一旁的顾长宁纹丝不动,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医生转身对着电脑开单子,“好在伤口不深,针就不用缝了,包扎一下子就好了。家属去缴费拿药,患者到二楼换药处。这几天吃些消炎药,伤口愈合前不要沾水。”
苏染无意充当家属,但她觉得这一次,于情于理都应该自己去缴费。
却没想到,出了诊室杨特助正好回来,顾长宁顺手就把单子递到杨特助手里,杨特助自然而然接过去,往缴费机方向走去。
苏染无奈,只好又陪着顾长宁去了二楼。
换药室在走廊最里间,顾长宁走在前头,这次苏染没有跟进去,而是等在走廊,她坐在橙色塑料椅子上,换药室的门开着,她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围着顾长宁忙碌。
一瞬间,多年前的那个晚自习,校卫生所的一幕幕,就这样猝不及防从记忆里跳出来。
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当时给他的那枚巧克力,他有没有吃掉,还有那一百块钱的巨款,她塞进他手里上课铃声就响了,她都没来得及看他什么反应。
苏染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原来每一个细节都记得这样清楚。
再看向换药室的大门,仿佛时光隧道的入口,冷着脸走出来的顾长宁,轮廓依稀带有陈灿的影子。
却已不再是陈灿。
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顾长宁手上缠着白色纱布,清清冷冷看一眼苏染,“走吧。”
从急诊大楼出来,天已经黑透,还下起了毛毛雨,苏染跟顾长宁道别:“顾总,今天谢谢你,没什么事情我先走了,你…好好养伤。”
顾长宁扫她一眼,“太晚了,我送你。”
苏染这才想起,自己的车还停在酒店地下车库,于是推辞道,“不用了,我得去把车开回家。”
“你住哪儿?”顾长宁置若未闻。
“啊?”苏染一时没反应过来。
“告诉我你家地址,明天早上我叫人把车开回去。”
苏染还想说什么,顾长宁却有些不耐烦,语气也生硬起来,“我需要对你的安全负责任。”
片刻后杨特助顺着主路把保时捷开到跟前,顾长宁伸手拉开后门,矮身钻了进去。
保时捷停在原地,车门大敞,后头的雪佛兰拼命按着喇叭,发出尖锐刺耳的催促声。
苏染只好咬牙坐进车里。
车子颠簸着开出医院,顾长宁闭目养神,周身透着疏离。
苏染偏头看向窗外,夜景倏忽而过,高楼树木一一倒退,她不由落寞恍惚,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们还会不会是眼下这种结果?
苏染来不及深思,杨特助的声音便将她拉回现实。
“顾总,白小姐正在家里发脾气砸东西,嫌今天过生日您没有出席,董事长要求您立即移步杨家…给白小姐道歉。”
“杨小姐从英国写生回来,约您明天中午一起吃午餐,董事长已经吩咐,把您明天上午十点半的会议取消。”
“周小姐的智慧城开业,董事长备了礼品,要您后天代他出席剪彩。”
顾长宁缓缓睁开眼睛。
“通知下去,明天上午的会议,按照原定计划召开,另外,后天的剪彩安排给刘副总。”
“可是…”
“照我说的做。”
顾长宁声音平淡无奇,却充满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苏染再一次感叹,十余年的光阴,足以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剧烈的震感隔着皮包爬上皮肤,苏染掏出手机,看到那个号码,皱着眉挂断。
却很快再度震动。
苏染又一次狠狠挂掉。
循环往复了几次,就在苏染准备按下关机键时,顾长宁淡淡开口,“接吧。”
苏染犹豫了下,还是滑动接听,手机刚靠近耳朵,那边立即传来李若华怨毒的声音。
“你不帮你妹妹,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帮帮她吧!只要你帮她这一次,我保证,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找你!”
苏染忍着怒气,“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执意这样骚扰我,我只能申请调往分公司,你要是有能耐,尽管大江南北跟着我折腾。”
说完忿忿挂掉。
手机锲而不舍地再度哆嗦起来,苏染不耐烦地接听,“你还想怎么样?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
那头却传来一声轻笑,“好久不见啊,课代表。”
不知是不是车里冷气开得太足,苏染觉得瘆得慌,牙齿也不禁打颤。
“是你。”她面色凝重起来,移开手机偏头看了下屏幕,陌生的江城号码。
“你来江城了?”苏染说着,不动声色地按下录音键。
王雪峰没有回答,而是又一次轻笑了一声,“啧啧,到底是课代表,比我想象中镇定呢。我这里有几张新出炉的的照片,要不要欣赏一下?这次把你拍的嗯,很艺术,保准认得出是你。”
苏染深吸了口气,往车门方向缩了缩,压低了声音道:“别做梦了,我不会答应你的任何条件。不是所有人都和陈暖一样蠢,你记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这样的身份,招惹我没有半点好处!”
说完立即挂断。
她没有叫出王雪峰的名字,尽管那样会使她多出几分气势,但她还是克制住了,因为过往的经验告诉她,闭口不提是最好的忘却方式,那些伤痛会在记忆里尘封,落满浮灰,久而久之就会被湮没,她不愿意陈灿,不,是顾长宁,想起从前那些旧事。
但是苏染很快想明白,那些旧事里也有自己的一份,她已然出现在他面前,却还奢望他不要想起,实在可笑。苏染忍不住苦笑了下,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江,竟然还有心思去惦记这些。
事实上早在数月前,王雪峰和陈暖的合照被各大网站疯转时,苏染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如出一辙的眉眼,微笑时一边一个的梨涡,如果不是照片里的女孩眼神太过张扬,苏染甚至会误以为,那是被修图软件调尖了下巴的自己。
几天前事情刚开始发酵,苏染尝试过公开实情,可是发出去的文章和视频要么石沉大海,要么刚有点水花就被删掉了,苏染托新闻工作的朋友打听,对方暗示她,这次的事件一方面是媒体的推波助澜,另一方面,是资本力量的介入,苏染立即明白是王雪峰在搞鬼。
苏染甚至猜测,陈暖和她长得那么相像,或许从一开始,王雪峰就调查到两人的关系,他要报复她,像猫逗老鼠一样,一点点布控,等着她心甘情愿跪在他脚底下俯首称臣,接受他的凌辱和摧残,完成他多年前没有实现的计划。
苏染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兜兜转转,一切又都回到原点,只不过这一次被欺凌的成了她,而一旁的顾长宁他恨她,她知道的,并且也已经感觉到了。
苏染垂着头,满脑子都是接下来要怎样应付李若华和王雪峰。
却在这时,冷眼旁观的顾长宁忽然开口,“你单身?”
苏染不明就里地看他一眼。
“回答我。”顾长宁蹙眉看她,压迫地重复一遍。
苏染移开视线,扯了扯嘴角,“我想这是我的私事”
“看样子我猜对了,”顾长宁打断她,意味不明地扬了扬唇。
“既然是这样,苏小姐,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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