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景宣没有安慰她一句,反而训斥道,“能不能有点儿志气?旁人说一句不配,你就退缩了?一会儿巴心巴肝地想读书,一会儿又轻飘飘地说不去了,你以为书院是菜市场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鄢景宣打断她,“你不仅不许退学,还得给我争第一。要是你自己选择退学,你就得赔我一百两。”

    程澄心里非常焦虑,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说什么争第一?

    第二日一早,顺天府府丞韦熠南,带着检举人和一个录事,到了书院来,组织听取意见。

    书院的掌院组织了学生们,等候在了集议大堂。

    平素,男、女学生是完全分开的,几乎没有什么交集。今日,因为官府衙门组织听取意见,才难得地聚集到了一起。

    程澄才发现,原来咸英书院真不小,竟有上百数的男学生,聚集起来时,集议大堂里乌泱泱坐满了人。

    大约是觉得人多势众,程澄突然淡定了不少,书院是不可能取缔的,否则,这百余名学生要如何安置?

    等到人到得差不多了,韦熠南开口道,“昨天,顺天府衙门收到一封联名检举信,称京师商会下属的咸英书院教学秩序混乱,老师德行败坏,误人子弟,收录生源时,不分尊卑,应当予以取缔。今日,本官组织大家聚集于此,就是否应当取缔咸英书院一事,听取各位的意见。”

    虽然集议大堂里人特别多,可是有官府衙门的人镇场,大家都不敢造次。

    “本官韦熠南,现任顺天府府丞,今日的集议由本官主持,由录事全程记录。下面,就由认为应当取缔的人,先行发表意见。开始吧——”

    韦熠南宣布完毕后,并没有出现踊跃发言的场面,下面竟然一片安静。

    韦熠南又催了一遍,“认为应当取缔的,开始发言。”

    这时,有个学生站了起来,“韦府丞,要是没人说话,学生便斗胆发言。学生认为,这些检举人纯属吃饱饭就砸锅、喝足了骂娘,不念师长恩情,不念同窗友情。”

    韦熠南摆摆手,将这学生阻下,“你先稍安勿躁。”

    他又道,“如果没有人主动发言的话,本官就按照联名检举信的署名依次询问。沙茂,你是第一署名人,你先发言。”

    沙茂是沙碧的父亲,是个九品芝麻官。韦熠南叫他出来说话,他直接傻了,点名可还行?

    沙茂听女儿沙碧说,孙嘉彤姐妹二人都不满程澄,让沙碧教她尊卑。沙茂觉得,这大概是孙育丰在暗示,到他表现的时候了,没有多想,一封检举信就递了上去。

    京师人才济济,沙茂一直升不上去,他琢磨着这次表现好了,不就有了被提拔去大理寺的机会了吗?

    按照沙茂的预想,顺天府衙门收到检举信,肯定会丢回给书院,到时候,书院迫于上头的压力,肯定驱逐程澄了事。没想到,韦熠南居然搞个什么公开听取意见。

    他在检举信里激昂陈词,可到了这么多人的场合,突然变得唯唯诺诺,“下官想说的,都在信上了。”

    韦熠南质问,“就没有了?”

    有个学生带头抨击沙茂,“你如今身在公门,高枕无忧,你为何要取缔书院,断了学生们的求学路?你莫非是害怕学生们入仕,长江后浪推前浪,把你给挤下去了?”

    “韦府丞,还有谁在检举信署了名,请您一并叫出来,叫大家都看看呀。”

    韦熠南道,“还有举人白火石。”

    另一学生说道,“白举人如今闲云野鹤、不用读书,自然没有此等顾虑。”

    他说闲云野鹤,可谁不知道白举人是考了好多年一直考不上进士,才不得不游手好闲?他这么一说之后,堂下的学生们立刻哄笑一片。

    有几个学生带了头,剩下的学生们也紧随其后。这一场所谓的听取意见,不知不觉的,突然就演变成了一场公开声讨。

    骂声一片,沙茂、白火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等到学生们骂高兴了,韦熠南才主持大局,“本次听取意见结束,随后各位在笔录上签字捺印。本官作为主持,一直未发表个人意见,现在听取已结束,本官还想闲聊几句。本官是咸英书院第七年生,因出身寒门,无钱读书,咸英书院免费收容了本官,还给予生活资助。若无咸英书院,便无今日的本官。”

    沙茂、白火石两人脸都青了,他们一不小心就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咸英书院办学三十余年,培养了一批人才,早已深入人心。或许连每年出资的鄢景宣,都不能随便说解散就解散。毕竟,每年仍然有大批的学生想入学。

    沙茂、白火石两人本来也没有想过,光凭借检举信就能够取缔书院,他们不过是以为,能在孙家面前立功罢了。他们自己也清楚,学生们第一个就不可能答应,不过是想施压把程澄踢走。他们没想到,人还没踢走,自己还反惹了一身骚。

    韦熠南用警告的眼神看了看那两人,正色道,“本官希望,以后不会再有这等闹剧发生,否则,本官第一个上疏弹劾。”

    韦熠南发了话,学生们愤怒的情绪才慢慢压下。

    原来,今天的风向是这样的,程澄到现在才终于看清楚了形势。怪不得鄢景宣昨天那么气定神闲呢,他早就知道韦熠南的立场了吧。

    她也真是的,太沉不住气了。她应该相信鄢景宣的。

    这时,孙嘉彤眼看风向被带到了不利的方向,终于是坐不住了,豁然站了起来,“韦府丞,学生还有异议。书院是不是也该有一些严明的规矩?前几日刚刚入学的程澄,乃下等奴籍之人,她都可以入学,与我等平起平坐,这不像话吧?”

    程澄起身,反驳她道,“我只是与绣坊签订雇佣契约的绣娘,并非卖身的奴婢。这一点,户籍上写得清清楚楚。我家中是无人做官,出身平平,可也并非奴籍。”

    孙嘉彤吃惊极了,她还以为程澄肯定是奴籍。不仅是程澄,她认为绣坊里的女人都应该是奴婢,不然,绣坊如何能约束住她们?

    当初,程澄的舅母沈刘氏真的动过把她卖为奴婢的心思,卖为奴婢自然更值钱些。沈泉担心,程澄的父亲毕竟是做官的,还是因为救人而死在了任上,一旦事发了,他会被官府追究虐待之罪,才不得不作罢。

    程澄反激孙嘉彤道,“孙嘉彤,你不如直说,凡是比你爹孙育丰的官职正四品低的出身,都不配入学。”

    孙嘉彤立刻反驳道,“你少污蔑我!我可没说过!”

    这时,就有学生附和程澄道,“哦,原来检举信真正的第一署名人是孙育丰呀!虽然没署名,却在背后操控了一切,真是高明呀。”

    “私人恩怨,私下解决不好吗?孙家为什么要拉上整个书院做垫背?”

    “原来是公报私仇呀,咱们在这儿说得热火朝天,真正挑事的却躲在背后不出面,咱们都让人家耍了。散了吧,散了吧。”

    孙嘉彤一下子就慌了,她无力又苍白地辩解道,“不是的!这事儿与我爹完全无关!你们可不要胡乱攀污!”

    可是,她的否认压根儿无济于事,即便孙育丰根本没有指使,孙家也根本瞧不起沙茂和白火石,可大家都认定了,指使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鄢骊与身旁的鄢景宣调侃道,“瞧瞧吧,这就是我的学生。”

    鄢景宣淡漠地看完了一整出好戏,回道,“人多了,就总会有几个蠢的。”

    一场名为听取意见、实为公开声讨的集议结束后,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府丞韦熠南先行带着下属离开,掌院恭恭敬敬送他们出去。

    此时,也快到了可以午膳的时辰,学生们陆陆续续撤离,往书院的膳食间去。

    程澄要回去用午膳,她一路跟在鄢景宣的屁股后头,往公府回。鄢景宣一直没说话,程澄猜不出他心里想些什么,她便不敢找他搭话。

    突然,鄢景宣停下来了,程澄一直埋着头,直撞到了他背上。

    鄢景宣转身来,程澄往鄢景宣的脸上看了看,鄢景宣也正好看着她,他的面容看不出什么情绪。

    程澄又开始忐忑了,“国公爷,怎么了?”

    鄢景宣注视着她,问道,“为什么说家里没人做官?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的父亲是通判,还是为救人而牺牲的?”

    程澄被他认真的目光注视得有些心虚,埋头,“阿爹毕竟不在了。”

    鄢景宣道,“他既不是辞官,更不是被撤职,他是为了救他辖区内的子民,牺牲在了任上。你应该告诉他们,让他们记得,京师曾出过这样的人杰,也让他们明白,他们没有资格轻视你。”

    程澄有些呆了,为什么呀,为什么鄢景宣的话总能直击她的灵魂深处?

    鄢景宣温声道,“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这闷声当受气包的性子,要好好改改,你不学会争取,没人能时时帮你。下一次,再有人问你,要说出来,明白吗?”

    她和鄢逸寒相处了一年,都不曾如此深刻地谈论她的家世与性情,她和鄢景宣相处还不到一个月,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已经快藏不住任何秘密了。

    “嗯?”鄢景宣瞧她发呆,又问了一遍。

    程澄回过神来,郑重地点点头,“是,我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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