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翩翩重生了。
但这个重生的时机似乎不怎么样,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先感到一股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带来令人眩晕的窒息感。
身体还在不断向着河底沉没,他的四肢冰凉麻木,耳畔嗡嗡作响。
一队小鱼欢快地从他的身边游过,其中一只好奇地碰了碰他的面颊。应翩翩猛然惊觉,聚起全身仅剩的力气,向上游去。
“哗啦”一声,河面倒映的月华与星光碎了,他如同一只披头散发的水鬼,苍白着脸从水里冒了出来。
夜寂如水,素月流天,四野无人,新鲜的空气涌入胸腔,带来生命的活力。
应翩翩知道,自己赌赢了。
大量的记忆涌入脑海,前世种种被尽数想起,除此之外,整个世界的真相也如同一个死而复生的奖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是一本书中的配角,书名叫做《天下》,而应翩翩的一生在其中大致可以简短概括为如下剧情:
【应玦,字翩翩,穆国战神应钧之子,父亲阵亡后由应氏同族中的西厂厂督应定斌收养长大。九岁与父亲旧部之子、书中主角傅寒青相识。应翩翩对其一往情深,并陪他南征北战,挣下赫赫战功。
但因应翩翩为人跋扈,秉性骄狂,兼有疯症,两人逐渐离心。
最后在一次敌军入侵的时候,傅寒青留应翩翩守城,引开敌军主力,自己暗中回兵救驾,立下大功,应翩翩力战而死。
傅寒青借着应翩翩之死换来的战果,尽诛敌军,加官进爵,战功被记入史册,成为世人景仰的一代名将。
最终,他带着对应翩翩的怀念和传宗接代的责任,痛苦地活了下去,妻妾无数,子孙满堂,一直活到七十八。】
应翩翩:?
应翩翩:要脸吗?
那些身后事他无从得知,但就死前的经历来说,这剧情倒确实能跟应翩翩的生平一一对应的上。
只有一点说的不对,他跟傅寒青,并非“逐渐离心”,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同路人。
他是宦官之子,养父权势滔天,对他爱若至宝,应翩翩从小便是被人敬着捧着长大的,连宫里不得宠的皇子见了他都要让上三分。
但应翩翩心里清楚,这些不过是表面的风光。
宦官掌权本就容易引人唾骂,更何况西厂自被太宗创立起便多遭反对,声名狼藉。
他养父被言官骂了二十多年,到了应翩翩这里,名声自然也不怎么样。
很多人羡慕他奉承他,也有很多人疏远他畏惧他,他早习惯了这些人在跟前来来去去,向来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直到九岁时,应翩翩认识了自己父亲昔日战友的儿子傅寒青,两人一同长大。
傅寒青自幼随父亲在战场历练,年纪轻轻就战功卓著,被皇上钦封了镇北侯的爵位,显赫扬名的同时,也攒了一身疏冷肃杀之气。
要论甜言蜜语,知情识趣,他十个加起来都比不上围在应翩翩身边那些人的一半,可应翩翩会对傅寒青动心,固然有相思情,还有一半却因侠者义。
为国为民,人人称颂,顶天立地,大丈夫合该如是,他被人当佞幸骂久了,也会向往英雄。
人生难得遇知己,若能相逢,自当把酒易剑,青眼高歌,同生共死!
他应玦要做的事,从来全力以赴,不计后果,谁也拦不住——待人好也是同样。
记得一次他陪着傅寒青冲出敌军重围,傅寒青对他说:“能遇见你,是我的福分。若还有来日,倾尽此身荣华,定当与君同享。”
言犹在耳,但人心易变,又或者是,天意难违。
他只是一个配角,注定不该明堂高坐。既然出身卑劣,那么在别人眼中,他骨子里的歹毒危险早就已经浸透了,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够信任。
——但如今意识觉醒,一切好像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应翩翩看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悬浮在他面前的系统界面。
【恭喜您窥破本世界终极秘密,成功觉醒自我意识,现获得人生自主选择权一次!】
下面出现了【正道英雄】和【反派boss】两个选项。当应翩翩的目光落到选项上时,旁边就会冒出作为解释的小字。
【正道英雄】:
是读者的神,是世界的光,是稳站主角阵营永远也不会失败的希望。
选择它,您所有遭到诟病的缺陷都会得到洗白;成为他,主角之下你最强,气运加身超级棒,平平安安活到老,只要当过都说好。
【反派boss】:
是被人恨之入骨却又不可或缺的存在。他需要有动人的外表、超高的智商、狠毒的心肠、变态的个性、超多的霉运。
选择它,您需要坚持与主角作对,一坏到底,屡战屡败,用生命贯彻爱与真实的邪恶,以最终的死亡成为衬托主角辉煌功绩的垫脚石,换取读者的唾骂和泪水。
无论是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系统,还是上面所显示出来的文字,对于应翩翩来说,都是新鲜且奇怪的东西。
他花了点时间来思考,这期间,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停留在静止状态,直到系统界面上冒出催促:
【请您尽快进行角色定位选择,以便开启后续剧情。】
应翩翩大致弄明白了系统的作用,以及这两个角色所分别代表的含义后,目光不觉越来越亮,像是小孩子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
“我选后一个。”他说。
【请注意,反派角色的最终结局是败亡惨死,遗臭万年,此配置无法更改,您是否坚持选择?】
“是。”应翩翩一字字地说,“我要成为反派。”
他曾经也向往过成为万人景仰的英雄,可如今那些虚无缥缈的荣光与所谓的深情,早已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他不会试图去从他人身上获取力量,他只信自己。哪怕多活一天都要活的畅畅快快,靠身不由己,摇尾乞怜换来的生命,他——不稀罕。
而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想要的东西,追求的理想,他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得到,即便千夫所指,亦欣然往之。
系统确认了应翩翩的选择,片刻之后,眼前的提示消失了,一段新的文字出现在系统界面上。
【恭喜您成功进入角色!
您将通过嚣张跋扈、残暴狠辣、疯狂偏执等反派专用行为方式提升角色魅力,以生动的演绎全方位打造一名可爱又迷人的合格反派,力争为本书创造精彩,增添人气!】
系统界面消失,周围静止的空气开始重新流动起来,吹透身上湿衣,带来彻骨森寒。
夜风中柳叶簌簌的摩擦声,草丛里的虫鸣,不远处人们的呼喊与踏过地面的杂沓脚步,一时间都来到耳畔,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
应翩翩顺着喧嚣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身穿褐色袍服的男子正带着一群人,向着他大步而来。
这人身材高大挺拔,五官棱角分明,深刻俊美,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英气,威仪中不失卓然,正是镇北侯傅寒青。
他沉着脸,见到应翩翩之后神色也没显出半分松动,走到近前微微皱眉,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傅寒青这样子丝毫不像在跟自己的情人说话,语气中没有半点温存关切之意,反倒仿佛不耐烦极了似的。
他这个态度事出有因——就在今天下午的时候,两人刚刚发生了一场争执。
应翩翩重生在了自己十九岁生日的这一天,他的养父应定斌奉旨离京办差,不在家中,应翩翩便来了镇北侯府小住。
就在今天早上,他院子后面的池塘中发现了一具男尸。
死者名叫俞飞,今年才只有十七岁,由于他的兄长俞蓬一直在为傅寒青的父亲傅英办差,很得器重,所以俞飞也得以沾光进入镇北侯府,成为了一名护卫。
俞飞性格冒失,平时就没少闯祸,前日不小心在花园里撞到了应翩翩,还将手里端的甜汤洒在了应翩翩的衣摆上。
当时他连声道歉,应翩翩虽然神色不愉,倒也没说什么,这事就算过去了。
但谁成想,第二天一早,俞飞却死了。
经过仵作验尸,判断出俞飞的死因是被人用重物砸中了后脑,又将他踢落水中,俞飞被砸昏迷无法挣扎,溺水而亡。
俞蓬不依不饶,要给弟弟讨个公道,傅寒青听闻此事的经过后,便怀疑到了应翩翩的头上。
他自认这怀疑是有道理的。若是其他人,总不可能为了这么点小事杀人,但应翩翩还真没准。
他少年得意,17那年便高中状元,惹得满京哗然,再加上又被养父疼宠有加,纵容至极,可以说是贵胄中的纨绔,嚣张中的翘楚,素来性情跋扈,横行无忌,这两年还得了疯病。
一个不开心了杀个把奴才,对这位大少爷来说,恐怕没什么大不了的。
傅寒青去问了应翩翩,两人为此发生争执,傅寒青含怒而去,应翩翩半夜里跑到这里跳了河。
傅寒青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听手下报告关于侯府这件命案的调查情况,紧接着下人便来跟他说,应翩翩半夜在房中不见了。
傅寒青急匆匆带着人出来找,就看见应翩翩在侯府门外不远处的河边坐着,除了身上的衣服湿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并不像有什么大碍的样子。
他本来就心里有气,这时更觉得对方是故意用这种把戏来拿捏自己,心中一阵厌烦。
应翩翩没搭理傅寒青,坐在那里,将手臂抬了抬,已经有两名下人忙不迭地跑过来,搀着他的胳膊,躬身将他从地上扶起。
一件带着风毛的斗篷裹在了他的身上,有人拿了干布过来帮他擦头发。
应翩翩的侍从梁间也是刚刚赶到,见状心疼的眼睛都红了,一边帮他系着斗篷上的带子,一边连连道:“我的爷,您怎么弄成这样了?可磕着碰着了哪里没有?这怎么好啊!”
应翩翩淡淡地道:“掉河里了。”
这河边的坡度极缓,又有石头围着,很难会不慎失足落水,再加上应翩翩从小习武,不是文弱书生,他会掉下去,除了自己一时冲动跳了河,没有其他可能。
就凭着以往他对傅寒青的在意程度,一听这话,在场的人立刻都觉得,应翩翩是因为跟傅寒青吵了架想不开,才又发疯了。
傅寒青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他忍不住看了应翩翩一眼。
对方的头发此时半干不干,发冠未束,随意披散在身后,脸色在月下映的素白,将那副天生的好样貌另显出一种皎洁清艳的气质来,让人想起夜风中的白色芍药。
就连带着方才从他口中轻描淡写说出的那四个字,也仿佛多出几分嗔恼的深情了。
傅寒青的心跳猛地快了两拍,忽然想起应翩翩这个名字的由来。
应翩翩大名应玦,“翩翩”二字原本是他的乳名,他养父应定斌取自《易经》泰卦中的“翩翩不富,不戒以孚”之意,希望他能够一生康泰融达。
在应翩翩及冠时,因为太后笑言说“风仪翩翩,琳琅如玉,哀家看这名字正衬你,便以它为表字吧。”应定斌就果真把他的字定成了“翩翩”。
穆国本就尚美好雅,应翩翩形貌昳丽,雅擅诗文,纵然平日骂名颇多,还是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他的风姿倾倒。
甚至曾经有位书画名家为了看一看他的模样入画,一直从西域千里迢迢地赶来,在督主府外守了七天七夜,一时被传为佳话。
谁也无法抵挡美色的力量,想到这样一个人,如今却是为了自己的话而伤心投河,傅寒青纵然仍未消气,也还是不禁有些心软了。
他上前两步,不禁也稍稍放缓了语气:“阿玦,我知道是我今天同话说的重了,你心里不痛快,可也犯不着这样折腾自己。我也是心里难受,俞飞年纪比你还小着两岁,平日性子活泼,跟府里的人都是相熟的,就这样死了……”
应翩翩打断了傅寒青的话,淡淡一笑:“你这么说,还是觉得他是被我弄死的。”
傅寒青道:“那是因为他先前刚好冲撞过你,我才来问问,护卫的命也是命……”
应翩翩的目光慢慢上抬,含着笑落在傅寒青那张正直又冷峻的脸上,眼底带着玩味。
下午,傅寒青来问他这话的时候,应翩翩还没有书中剧情的记忆,他是从傅寒青口中听说了俞飞死了这件事的。
他听到时也觉得十分意外,还没等仔细去想整件事的经过,傅寒青就已经看着他,一字字地问道:“阿玦,你实话说,杀了俞飞的人……是不是你?”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当头而落。
其实应翩翩心里清楚,傅寒青一直对他的家世颇有不屑,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他甚至从未上过督主府的门,仿佛靠近一点就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傅家世代名声清白,傅寒青少年成名,战功赫赫,从来自顾身份,应翩翩知道偏见一时半会是很难改变的,对于他的做法,平日里也尽量不去多想。
可傅寒青这句话,打碎了所有的粉饰。
——原来在他心里,应翩翩从来都是个心性狠毒,不明是非之人。
应翩翩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于是问:“你这样想我?”
傅寒青表情冷肃,一如他平日里审问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你只需正面回答我,是或不是。”
应翩翩觉得自己沉默了许久,但其实仅是短短片刻,他便笑了起来,回答道:“没错,人是我杀的!就算把他卖了都赔不起我那件衣裳,竟然如此冒失,那可不就该死么!”
傅寒青脸色铁青,指着他道:“京城里的人果然说的没错,你真是个疯子!”
他说完之后,拂袖便要离开。
应翩翩见他要走,心里一慌,又想拉住傅寒青解释。
可他心里这样想,身体却僵坐着没动,脑海中仿佛转着两个念头,一个念头催促着他赶紧上前,把一切都跟傅寒青说清楚,另一个念头却在疑惑地询问着他自己。
“应玦,你究竟在做什么?想冲一个不信任你的人摇尾乞怜吗?”
“你自小多负骂名,但男子汉大丈夫,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谤讥轻蔑任凭过眼,从不稀罕,更不低头。”
“自打记事以来,你何曾求恳过他人什么,为了个男人,何至于此?”
“你怎会喜欢一个这样的人,又怎会为了喜欢一个人便放弃尊严?!”
“这是你吗?这不该是你,不该是你!”
各种声音纷乱,应翩翩脸色发白,瞧着倒像是心虚的说不出话来。
傅寒青见他没过来挽留自己,心里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哼了一声,大步出门而去。
应翩翩顾不上管他,倚在桌边,单手撑住额角。
宛若天外晨钟惊醒了黄粱一梦,他突然间回想起了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他这些年其实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感觉,自己要做的好多事似乎并不是心中的真实想法,却仿佛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控制着他一定要这样做。
比如同养父争执离心、责罚忠心下属、亲近小人,还有……喜欢傅寒青。
这种感觉近来愈发频繁,他几次试着改变,甚至曾经服用汤药,求助巫师,但往往也只能让头脑清醒一时,反倒显得整个人反复无常,喜怒不定,京中这才会有了他素有疯疾的传闻。
而此时此刻,他的自我意识终于苏醒了。
傅寒青走后,应翩翩一个人坐在那里思考良久,夜里便去河边投了水。
他所有的办法都已经用尽了,但是这“病情”却日益严重。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操控着他的一举一动,那么就说明,他的行为和存在一定是对什么东西极重要的。
那么……如果他不存在了呢?生与死交替的瞬间,是否可以摆脱这种可笑的操弄?
应翩翩决定试一试。
反正已经这样了,要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么玉石俱焚,他不会选择第三条路,变成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人,连累亲友,苟活于世。
从河里冒出来的那一刻,看见漫天月华当头洒落,他便知道,自己赌赢了。
二十年来还如一梦,梦醒后,前尘已非心中意,此怀更无无情人。
因而这样说来,应翩翩还得谢谢面前这位正直无私的伟大主角傅寒青。
——对这种满口仁义道德的伟人,最好的谢礼就是一刀子送去上西天,让他去当个普度众生的活菩萨。
反派嘛,想杀主角,不过分吧?
应翩翩回手一摸,摸到了自己悬在腰畔的短剑。
此剑是他前年同人赌马所得,传言乃是当世第一高手、七合教的教主池簌亲手打造,外形精巧,锋锐无比,正是——
杀人的上好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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