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中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令每个人心中都有些说不出的不畅快,皇上先行离开之后,其他人也都纷纷散去。

    傅青弋的尸体被傅节收敛了,  吴思却灰溜溜地低头离开,  甚至不敢再多看他的妹妹一眼。吴蕴华的尸身僵倒在泥土和血污中,再也看不出当年名满京城时清雅明媚的模样。

    “厥初含慧,  娴于幼龄。春兰有芳,  因风落英。佳人遐逝,孤魂既降。愿免忧怀,  呜呼哀哉!”1

    应翩翩叹了口气,  吩咐道:“就以此诔为祭,把她葬在这片草原上吧,  不必碑刻姓名了。”

    旁边有人低声道:“应大人,她杀了傅中郎将,  只怕傅家记恨——”

    应翩翩哂笑道:“那就记我头上呗。左右他们就算不记恨我,  我这要算的账也还多着呢。”

    他说罢招呼了池簌一声,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两人并肩而行,  池簌轻声说道:“我觉得,  你对吴氏好像格外在意。”

    应翩翩道:“因为她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故而有些同情。”

    池簌道:“谁?”

    应翩翩微微一笑,眸中却带着一丝怀念,  说:“我娘。”

    池簌这些日子跟应翩翩相处,经常听人提及他的生父和养父,  却很少听说他母亲的事,  闻言不觉“哦”了一声。

    应翩翩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很少有人提起我娘,  因为表面上,她只是我父亲的一名随军侍妾,不值一提。但其实她的真实身份,是西戎逃奴。”

    西戎和中原历来战事冲突不断,光是大穆一朝,就曾先后嫁过去了七位和亲公主,随行的汉人仆婢更是数不胜数。

    有不少人受不了塞外之苦和戎人的殴打欺辱,就会偷偷逃跑,应翩翩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最后一位和亲公主、太/祖后裔善化公主身边的侍女,随她嫁到西戎,经历过殴打、侵犯和奴役,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后来善化公主病逝,她不愿被转送他人,先后四次逃跑失败,最后终于在第五次的时候成功了,遇到了应翩翩的父亲应钧。

    两人在相处的过程中逐渐生情,应钧并不在意应翩翩母亲所经历的那些过往,发誓此生除她不二娶,两人便私下里拜堂成亲。

    因为当时身在边关,应翩翩的母亲身份太过敏感,所以对外只说她是随军来照顾应钧的侍妾,这才会变成世人口中仿佛无名无姓一般的人。

    “……父亲本来想,等到凯旋回京,就为母亲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两人往后便可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只可惜战事无常,最后活着来到京城的,也就我一个。”

    池簌知道应翩翩的父亲是战死的:“那你母亲……”

    应翩翩轻描淡写地说:“为了保护我,被狼吃了。”

    他笑了笑:“我这人,没有别的长处,但自小就命大。敌军屠城我没死,狼群围袭我没死,傅英和傅寒青对我百般图谋算计,我还是活的好好的。我要做的事情,但剩一口气在,也绝对不会回头。”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全身都带着一种难言的光彩,面目五官笼在阳光中,明明看不清楚容貌,但就是让人移不开眼去。

    归根结底,应翩翩的魅力从不在外表,而只因他是应玦,聪明绝世,心坚若铁的应玦。

    这幅容貌,因为生在他的脸上,才会为之光彩照人,鲜活灵动。

    池簌道:“你父母在九泉之下,看到你如今的样子,一定也会十分欣慰的。”

    这时草原上也起了风,应翩翩昨天才淋的雨,不免咳嗽了几声,池簌便将外衣脱下来,给他披在肩上。

    应翩翩坦然受之,一瞥眼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沾了点血,可能是不小心在尸体上蹭到的,便顺便也扯过池簌里面的衣袖,抹了抹。

    池簌这边给他披着衣服,一低头看见人家正拿他的袖子擦手,还特意不擦自己披在身上的这件,而是专捡池簌穿着的擦。

    池簌道:“应公子,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应翩翩被发现之后毫无愧色:“你放着官不当,非要给我当妾,那就是从头到脚连根头发丝都是我的,擦下手怎么了?再说了,我刚才还讲了那么大个秘密给你听,一般人哪有这福气,你明明是赚了,却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才不厚道。”

    池簌被他这么一呛,忍俊不禁,道:“是,是,还是我们应公子头脑聪明会算账,实在让小人惭愧。——我这里也有件秘密,你要不要听?”

    应翩翩道:“我可不是什么事都乐意听的啊。”

    池簌道:“这一桩,包你有兴趣。我要说黎慎礼,你对他不好奇吗?”

    这句话确实把应翩翩给拿捏住了,他的眼睛微微一亮:“哦?要是说他,我也确实有几分奇怪。这位十皇子的生母是魏贤妃,户部尚书之女,又是安国公的表妹,出身虽然及不上傅家,但在宫中也算显赫了,他为何要对黎慎韫马首是瞻,服服帖帖呢?就算他自己甘心给他五哥当跟班,他母妃也愿意吗?”

    池簌道:“所以你之前故意试着挑拨了他与黎慎韫之间的关系。”

    应翩翩道:“对,而且我发现,他心里确实对黎慎韫以及傅淑妃有所不满,只是不敢表现出来罢了。你知道什么?你快说。”

    池簌看应翩翩那幅模样,就有点忍不住想卖个关子逗逗他,可是怕应翩翩着恼,还是没敢,笑着点了点头。

    他说道:“你如果问一问应厂公,应该便会知道,宫中曾经有过一位刘宝林。她原本是宫中的一位宫女,后来被皇上无意中宠幸,封为宝林,便忘在了脑后。”

    “宝林”已经是个很低的位份了,这样一朝得幸又被遗忘在深宫中,再也不见天日的女子还有很多。

    她们往往默默地困守深宫,又默默地离世解脱,甚至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池簌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么一个人,应翩翩的心中有了些许猜测。

    果然,池簌又道:“十九年前,那位刘宝林因私通侍卫,秽乱宫禁被处死,魏贤妃则早产,诞下了十皇子。”

    若是说到这里,池簌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应翩翩还没有听明白,那就成了傻子了。

    他直截了当地点破道:“如果说是魏贤妃陷害刘宝林,夺走了她的孩子,那么我为什么没听你提到刘宝林怀有身孕的事呢?”

    池簌道:“她怀孕之后唯恐他人谋害,不敢声张,以生绢束腹,又足不出户,穿着宽大的衣裙遮掩身形,但被伺候的宫女出卖,反倒便利了他人夺子。”

    如果池簌说的是真的,那么或许这就是黎慎礼对黎慎韫如此俯首帖耳的原因。

    ——他不是魏贤妃的亲生骨肉,而只是地位卑微的宫女所出!

    但这当中还有令人不解之处。

    黎慎礼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会甘心这样任人摆布?

    魏贤妃辛辛苦苦弄来这么个儿子,从婴儿养到这样大,其实跟亲生的也没什么区别了。

    黎慎礼不受皇上喜欢,也会影响她的地位,她又为什么不好好培养、教导自己的儿子呢?

    这些念头顷刻间在应翩翩的心中掠过,他仿若玩笑一般对池簌说道:“你居然知道的这么详细,我简直都要以为刘宝林那个孩子不是黎慎礼而是你了。”

    应翩翩的话中带着试探。

    毕竟就算猜出了池簌是七合教中的人,对方现在的身份也如同一团迷雾,看不分明。说到底,什么夫君爱妾都是玩笑时的遮掩,应翩翩觉得,他们两人之间依旧是合作又相互提防的关系。

    池簌突然把这么一件事说出来,他会起疑心,也是正常的。

    池簌却很痛快地回答了他:“我不是刘宝林之子,至于黎慎礼是不是,我也只是凭这些旧事猜测。至于你要问我为何如此清楚——”

    他微微一顿:“那是因为,当年刘宝林私下送给侍卫的荷包与情诗,是我娘转交的。”

    应翩翩道:“……什么?”

    池簌简短说:“她按摩手法精湛,奉诏入宫为贵人推拿。因为牵扯入此事当中,被缢死了。”

    说出这句话时,当年的血色也仿佛瞬间翻涌而上,映的眼前一片殷红。

    他的母亲几代都是安国公府的家仆,家中祖传一手极为精湛的推拿功夫,专门伺候府中女眷。

    后来在一次宫宴上,有人无意中提起安国公的侧夫人有这样的本事,惹得几位宫妃大感兴趣,便要传召她入宫伺候。

    池簌还记得,入宫之前,娘显得特别开心,还搂着他悄悄和他说,宫中的贵人们出手都很大方,这次入宫,如果得了她们的欢心,说不定可以得到赏赐,到时候就能给他买糕点吃,买书看。

    由于安国公夫人的存在,母子两人的生活极为窘迫,他都已经快六岁了,却连书都没得读,听到娘这样说,也不由得期待起来。

    但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娘说话,再一次见到的,就是对方冰凉的尸体。

    从此之后,生命中再无温情。

    池簌说的平淡,应翩翩却顷刻间明白了他这几句话中的分量,眼尾一抬,眸光中带出几分异样。

    这件往事究竟发生在什么人的身上,对应翩翩来说不难调查,池簌不但等于承认了他根本不是真正的韩小山,还把自己的身世明明白白摊在应翩翩的面前,等他翻阅。

    这是对于之前雨夜的山洞里,应翩翩对他所有猜测和恼怒的回应。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应翩翩一时有些莫名,忍不住说,“喂,你的把柄可平白落我手里了。”

    草原上旭日如金,落入他那一双明眸中,比天边晚霞还要璀璨生辉。

    池簌回过神来看向他,往昔与今朝交替,嶙峋血色为之一淡。

    不知怎的,突然就觉得,此时眉眼间难得带着几分困惑的应翩翩,竟看起来这样可爱。

    “我知道。”池簌的脸上,逐渐露出了一抹如和风般温和轻暖的笑容,“我愿意。”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帐篷外面,应翩翩脚步一顿,歪头看着池簌,像是在掂量他的话中有几分的真心实意。

    片刻后,他才笑了笑,以戏谑掩去心中的复杂迷乱,慢慢说道:“没想到,堂堂七合教的教主,竟是如此坦荡诚恳之人,竟让应玦一时间有些惭愧了。”

    应翩翩亲手打起了帐篷的帘子,说道:“池教主,请进。”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寂,但很快,池簌便叹息这摇了摇头,有些感慨地说:“我知道以你的聪明敏锐,一定瞒不了你多久的。”

    这就是承认了。

    他接过应翩翩手中的帘子,拍了拍对方后背,示意应翩翩先进,随后也跟了进去。

    应翩翩道:“与其说我聪明,倒不如说池教主就算是龙游浅滩,也照样难掩其风采吧。你这样的人,不可能屈居于人下,我回来之后反复思量,虽然身份经历有些对不上,但还是感觉,你应该就是那位传说中已病重去世的池教主。”

    池簌感慨说:“世事无常,总是容易发生很多意外。”

    应翩翩惋惜道:“以后是不能管你叫爱妾了。”

    池簌笑道:“一个称呼而已,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

    应翩翩道:“真的吗?那我叫你……二狗?”

    池簌正色道:“嗯,阿玦。”

    两人对视之际,忽然都是惶惑,陌生又颤悸难言的心绪在胸腔中融化开来,千山万水兜兜转转,经历过命运的奇遇之后,偏生就是他们两个,站在了对方的面前,

    无数记忆翻涌牵系,无数的心情悲喜莫测,人生的幽微曲折之后,所有的猜忌、疑虑、隔阂都烟消云散,唯余荡荡长草,万里青天。

    不知道是谁微微扬起了唇角,于是两人突然情不自禁地相对而笑。

    应翩翩问道:“那你要回七合教去吗?”

    池簌道:“暂时不会,我在这里的事情还没办完。况且之前咱们也有过承诺的,我总不能在你家叨扰这么久,然后吃完就走,那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应翩翩道:“我当初留下你,就觉得你不像个简单人物。不过说实话,让我真正确认了你身份的,还是那次。”

    池簌这人的好奇心很浅,毕竟他天天在数不尽的阴谋手段、刀光剑影里打滚,见过的离奇之事数不胜数,对于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也就很难再提起兴趣了。

    可是应翩翩说什么,他都觉得很想听:“哦,哪天?”

    但应翩翩接下来的那句话,就让池簌后悔自己有此一问:“就是那道士说你有不举之症的那天。”

    池簌:“……”

    他不禁喃喃地说:“我就知道没这样的好事,被你夸一句,一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应翩翩不以为然:“哎,别这么说嘛,我又不是要嘲讽你。只是当时七合教那人来的实在太巧了,又莫名给了我那般重要的一份名册,让人不得不怀疑。”

    池簌沉默片刻,轻轻一叹:“是,那件事我确实办的心急。只不过当时看着那道士说话实在不成体统,急于反驳……”

    难得,他这样的人居然会有做错事的时候。

    他虽然表情一如往日的淡然,但细看起来却能察觉出背后的隐隐郁闷。

    应翩翩忍不住回想了一下当时池簌听到那道士的话时是个什么神态,会否内心暴跳如雷,恨不得破口大骂,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稳重不关己的样子。

    这个想象力一开启,他就越瞧着池簌有意思,几乎要笑出声来。

    但是应翩翩自己也觉得这就太不地道了,硬是掐了自己一把,生生给忍住。

    他咳了一声,想了想,将声音放缓,斟酌着词句说道:“池兄,我爹便是宦官,我从小跟很多宫中内侍相处来往,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只是若你真的有此隐疾,肯定能治愈是更好的。”

    池簌:“……”

    “今日既然提到此事,咱们都是男人,我也不遮掩,我是上回听说这个……情况之后,抱着结交池教主的心思,令人寻访了一些名医。如果你不是……被外力所伤的话,那么我前几天还真找到了一个专治此方面疑难病症的大夫,或许可以给你看一看你需要吗?”

    应翩翩这样说,是觉得池簌小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如果他是被安国公夫人给打坏了甚至打断了,这么多年过去,肯定就算大罗神仙也难救。

    但如果只是疾病,宫中一位老御医近些年对这方面很有研究,倒真的可以试试。

    池簌这辈子还没遇上过这般说不出话的时候。

    若是别人跟他这样说,他丝毫不会觉得有半分窘迫尴尬,要么打死,要么丢出去,可偏生眼前的人是应翩翩。

    他一面又好气又好笑,觉得难以理解这颗漂亮的脑袋里面究竟在装着些什么;一面又有些窘迫的高兴,想着这倒也是应翩翩关心他。

    可除此之外,还有因为不服气而怎么也无法压制住的,内心深处叫嚣的欲望。

    他一向是个有野心的人,想要的东西就算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可他以前内功深厚,定力过人,练的又是童子功,从来没有对别人产生过情/欲。

    情/欲就是这种滋味吗?

    渴望着亲近与占有,希望两人之间消除所有猜忌和隔阂,亲密无间,体温交融,让对方的身上沾染自己的气息,看着那张漂亮的脸,也能够全然因为自己而失神迷乱。

    池簌看着他,目光如沉默燃烧的雪,应翩翩两道几乎斜飞入鬓的长眉微微拧了起来,心想他的问题不会还挺严重的吧?

    他不禁道:“你——”

    池簌没说话,突然一抬手,将应翩翩紧紧抱入怀中。

    两人在帐篷中,都没穿外衣,池簌用的力气那样大,手臂勒在应翩翩的腰上,令两人的身体完全贴合在一起,互相将对方的凹凸起伏、绵延转折都感受的分明。

    他的胸膛是热的,心脏在胸中勃勃跳动,仿佛也一下下撞在了应翩翩的胸口上,截断了他后面的话。

    确实,池簌已经什么都不用解释了,没有残缺。

    这好像确实是一场,很严重的误会。

    应翩翩听到池簌小声说:“我没病。”

    说完后,池簌就快速放手了,应翩翩不禁抬起头,发现对方的双颊和耳根一直到脖子,都是红的。

    他微微一怔,池簌已经转身快步走到门口,掀开帘子,逃一般地走了。

    应翩翩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没有就没有呗,害什么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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