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的三名钦差中, 魏光义最不当回事的就是孟竑,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见了他。
这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左右,应翩翩那八天的任务时长, 就要过去整整两天了。
魏光义一开始漫不经心,而听完了孟竑的来意后,倒当真有了几分兴趣。
他问道:“孟大人,你说的那样传家之宝,能否拿出来让本官欣赏一下?”
孟竑点了点头,便将洪省转交给他枭首令取了出来, 递给魏光义。
魏光义将这淡紫色的骷髅头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发现这东西的质地非石非玉,却是坚硬无比, 触手生凉, 上面还隐隐带有一股暗香,而且雕工也十分精湛。确实见所未见,是一样不可多得的宝物。
他原本对孟竑的话还有些怀疑,觉得这个没什么身家背景的小文官拿不出来什么值钱的东西,现在看过之后,倒是信了七成。
魏光义说道:“孟大人,你为了自证清白, 愿意将自己的传家之宝当掉换得银两,购买金玉流运来的粮食赈济灾民,这份心意, 本官是十分感动的。”
他说到这里又笑了笑:“不过实话说来,本官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孟大人会跟应玦同流合污, 只是当时他发疯一样到处攀咬, 不将你们一同关起来实在也不好处置, 孟大人却切莫放在心上。待此事了结之后,应玦一旦定罪,你们的清白自然就会得到证明。”
他语气中带了几分试探:“这宝贝如此稀罕……孟大人,你便当真舍得将它当掉吗?”
孟竑叹了口气,说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如今我也不光是为了自己脱罪,看着那些饥民生活困苦,令我心里也非常不是滋味,希望能够为他们做点什么。说到底这也不过一件死物,不如人命珍贵,留着有何意义呢?”
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因此这话便说的情真意切,更加不会让人怀疑。
魏光翼把玩着手里的骷髅头,笑着说道:“孟大人,我理解你的一番苦心,只不过这衡安郡你人生地不熟,只怕找不到合适的当铺,倒不如此事就交给本官来做吧,我有几名得力下属,相信定然能把一切办的妥妥帖帖的。”
“等到向朝廷上书时,我也会出面证明你和阮浪的清白,断不会让应玦连累于你,你看如何?”
孟竑听了这话,心里就是一沉。
他虽然秉性清高正直,但却并不是只知道死读书的呆子,听了魏光义这话,立刻便意识到,对方分明是见了宝物起意,想要将其据为己有。
如果那样的话,他们大家的一番苦心就都白费了,当掉宝物这件事情绝对不能经由魏光义的手。
可是在魏光义的地盘上,他势单力孤,又该如何拒绝?
孟竑心念急转,走上前去,指着那骷髅头说道:“魏大人有所不知,其实这宝物还有另外有一个妙用。”
魏光义“哦”了一声,留神听他说话,便未设防,却不料孟竑突然脸色一变,劈手将那骷髅头从魏光义手中夺过。
他一手将这东西紧紧拿住,背在身后,厉声说道:“魏大人!此物乃是先祖传下来的,若非为了自身清白,百姓安危,我断断不舍拿出!若是魏大人你今日生了其他心思,我索性便抱着此物一起撞死在这里,传出去之后,也让天下人知晓衡安郡的郡守是如何一手遮天,逼死钦差的!”
他抬手一指门外,声色俱厉,气势逼人:“这百姓是你衡安郡的!我赈济灾民,并不贪公,也是以你魏郡守的名义,你名利双收还不知足,难道当真不想给这些可怜的百姓们半点活路吗?!一旦民愤汹涌上达天听,敢问你魏大人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孟竑这番话说的也极为高明,他先是对魏光义出言威胁,再陈述好处,最后点明恶果,言辞有据,顿时令魏光义心中一凛,歇了夺宝的心思。
他不禁心中暗想,应翩翩那一科的进士不愧都是杨阁老这个倔老头子当主考官点出来的门生,全都一身怪癖,竟然每一个人都这般不好相与。
魏光义想好之后便换了一副面孔,赔笑道:“孟大人这话是如何说来?我身为衡安郡的郡守,又怎么可能不想让自己辖下的百姓好好生活呢?刚才说那番话,只是为了方便行事着想罢了,若孟大人实在不放心,那么此事你自己经手便是,我乐得轻松,当然也没意见。”
他看孟竑脸色稍缓,便又试探着说道:“那这样,我派人随你去将此物当掉,再购买金家此次运来的粮食赈灾。想必这件事传出去之后,人人都会敬佩孟大人的高风亮节,你身上的罪名也就可以洗清了。”
听了这话,孟竑并未感到心里有多么高兴,反倒生出一股惭愧之意。
他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真正付出,配不上“高风亮节”四个字,再想到应翩翩,心情复杂,就更加不愿意争夺这份功劳了。
他说道:“魏大人,我只求清白,不图名利,况且这既然是在大人的辖下,还得仰仗你多行方便,那么这粮食便以大人的名义分发就是了,不必提起我的名字。”
这么说来,还算识相。
听了孟竑的话,魏光义刚才因为被他冒犯而引起的小小不快也烟消云散了,于是笑着说道:“本官怎可独吞功劳,此事若成,自然都是大家戮力同心的结果。既然如此,孟大人先请好好休息,咱们下午便去着手筹办这件事情吧。”
在孟竑的晓之以情,诱之以利下,赈灾一事办得十分顺利。
孟竑亲自拿着七合教这样教主信物,前往城中的各大当铺询问,前几家当铺的老板虽然看着东西稀罕,但由于无法辨别材质,只开出了几百两银子的价格。
直到街东的最后一家当铺中,那名老板才露出了惊讶之色,将其他人找借口支开,细细询问孟竑从何处得来宝物,又是为何要当掉。
孟竑便照着自己对魏光义说的话一一讲述了。
那名老板听他说这是家传之物时,脸上露出了不相信的样子,但听孟竑说当掉此物的目的是要购买粮食赈灾,他还是立刻十分慷慨地开出了千两黄金之价。
孟竑都没想到这东西竟然如此值钱,简直被这个价格给惊呆了。
有了这样一笔资财,就算是这时候粮价昂贵,购买金玉流此次运来的粮食药材也绝对绰绰有余,不光如此,就连金家如果愿意之后继续运粮,这些钱也足够将它们买下来了。
可叹是金玉流百般算计,想要将这批积压的粮食处理掉,以免亏本,事情却在他死后而令他如愿以偿。
孟竑怕魏光义见财起意,与那当铺老板暗中交易之后,表面上只拿出部分银两来,购买了金玉流那十几条货船中的粮食,又通过官府向百姓们发放。
衡安郡的灾民们几次得到官府承诺,都说再过几日就发放粮食,但是迟迟不见踪影,他们的心情也都越来越焦灼和暴躁,怨言不绝。却没想到,就在即将绝望之际,一向缺德的魏大人这次竟然说话算话了!
城中各处当真开始开棚施粥,救济饥饿的百姓。
大家有了饭吃,顿时一片欢腾,歌功颂德之声不绝,魏光义虽然没有得到宝贝,但解决了灾情,又平白有了好名声,他心中也感到十分满意。
在这样皆大欢喜的氛围中,系统限时任务中的第三天,也已经悄悄地到了。
以孟竑对应翩翩的了解,他知道对方这样做必有深意,虽然不知道具体目的,但起码眼下能看到百姓们有东西吃,他心里觉得十分欣慰。
左右闲着也没事干,于是孟竑便亲自到粥棚为百姓们施粥。
他年纪轻,又不曾穿官服,很多人看到他的样子,都不知道这位是此次朝廷派下来的钦差,还以为是个在官府当差的寻常文书,纷纷在他这里排队领取食物,偶尔还会闲聊几句。
直到赈灾第二日的傍晚时分,突然有个人踏着夕阳走到了快要收工的粥棚之前,对他一拱手,说道:“孟大人。”
孟竑抬头望去,便是微微一怔。
只见这来人穿一件月白水纹的长衣,广袖袍摆在风中微微拂动,便如粼粼水波自他身上蜿蜒而过,勾画出修长秀颀的身形。
对方的脸上被半幅银质的面具遮挡着,不能完全看清面容如何,但轮廓安静而优美,宛若夏夜中穿竹浅风,冬雪里微淡花香,清雅中带着无可回避的独特与惊艳。
孟竑没想到此地还有这般人物,听他一上来就叫自己“孟大人”,似乎十分熟悉似的,心中奇怪,拱了拱手说道:“正是在下,不知阁下是……?”
那人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径直道:“请问孟大人,之前那枚淡紫色骷髅形状的石刻,是谁让你当掉的?”
他这样问了,显然不光确定东西是孟竑当的,还知道此物绝对不会是孟竑的家传之宝。
这人,怎么好像什么都了然于胸一样。
孟竑想起先前洪省交代过的话,说是如果有人为了这样信物找上门来,就不要提应翩翩,直接带着这人去见洪省。
可孟竑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近两天他也一直在想,应翩翩要的究竟是什么,希望自己如何配合,洪省这个人可不可信,那所谓的宝贝背后又代表着什么意义。
这个瞬间,听到对方那句直接点明的“孟大人”,凭着对应翩翩的一向了解,孟竑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说道:“此物乃是衡安郡的镇守太监洪省让我当掉的,但并不是他的东西。而是此次前来衡安的钦差,御前通直散骑常侍应玦之物,他为赈灾相赠于我。”
短短几句话,孟竑说完之后,已经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微微冒汗,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在听到应玦之名时,眸中似乎多了几分柔和之意,再说话的时候,也显得不那么冰冷了。
“他还好吗?”
孟竑怔了怔:“并无危险。”
“那便好,多谢大人。”对方说道,“既然如此,劳烦带我寻洪省一见。”
洪省正在用晚膳,听到下人禀报了孟竑带着人前来寻他的事情,心中立时大喜,意识到看来应翩翩此计算是成了。
他连忙令人将饭菜撤了下去,重新整治宴席,自己则亲自出门迎客。
这个找上门来的人,自然是重新回归了自己身体的池簌。
他在杀死老虎后已经有所察觉,果然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重回了身体,正躺在七合教总舵的冰室中。
池簌生怕应翩翩独自遇到危险,急着回到对方身边,因此没有惊动他人,悄悄从冰室潜出,联络计先,带着他重新赶了回来。
到了城中,池簌已经打探到,自己离开后不久,应翩翩就因为杀死金玉流被关进了大牢里。
但在应翩翩入狱的一天多之后,竟有人去当铺当掉了七合教的教主印信,用来换取银两,购买粮食赈灾。
池簌一听便知道这件事是应翩翩故意安排的,于是配合着寻上门来,见到了洪省。
他一贯耐心绝佳,但这回却一点时间也不愿意耽搁,听到洪省拐弯抹角地试探询问自己身份来意,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洪大人,我乃来自七合教的使者,敝姓韩,为此次的灾情之事而来。”
洪省见对方爽快,连忙说道:“没想到韩公子竟然是七合教的人,阁下今日来此,真是蓬荜生辉了!七合教一向对此地百姓们多有关切,不知道您有什么需要在下出力的地方,我定然在所不辞。”
他一面说话,一面悄悄打量着池簌,但觉此人一言一行沉冷雍容,神色之间淡如秋霜,似是十分温和,但却难辨喜怒。
他就那样简简单单地站着,身上便无端带着一种运筹帷幄,叱咤风云之态,让人不敢有半分轻忽造次,说不定还是七合教中的哪个大人物。
池簌道:“我确是希望能与魏郡守合作救灾,不过此事不急。在此之前我还想问一问,那块被当掉的紫色奇石是七合教之物,洪大人是从何处得来?”
洪省叹了口气,说道:“韩公子,你怀抱诚意而来,既然问到了此事,在下也不敢隐瞒。其实我和魏郡守的关系一向不佳,这一次也正因救灾之事而产生了一些分歧。”
“魏郡守不愿拨款救灾,我又无法插手财政,无奈之下,只好把故友赠送的信物拿出来当掉,希望能换一些银钱,来帮助百姓们暂度难关。不过这件事如果被魏郡守知道,恐怕又要生出一番波澜来,却没想到这竟然是七合教的东西。”
洪省十分滑头,他既不想把七合教上门的事告诉魏光义,也不愿意说出应翩翩的功劳,于是干脆把应翩翩做的事情全安在了自己头上,希望能够得到对方的好感。
如果这人真的因此与他结下交情,到时候再由他引荐到皇上面前,恐怕青云之路指日可待。
那么往后他就再也不用仰仗应定斌的恩荫,也不用受到魏光义的打压和猜忌了!
应翩翩说这样宝物是一名女侠所赠,洪省本来还担心池簌如果在七合教认识那名“女侠”,会不会识破自己的谎言。
他心里想了好几种借口,但幸好池簌似乎并没有怀疑,听过之后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随着洪省去用晚宴。
此时虽然是灾荒之际,但洪省为了取悦池簌,还是尽力准备了各种佳肴美酒,以及几位姿色上乘的美婢。
但池簌见了,却是一副兴致寥落的样子,甚至连筷子都没怎么动,看上去对这样的招待甚为嫌弃。倒是计先一会看看漂亮姑娘,一会享用美食,兴致颇为高昂。
洪省心里忐忑,就趁池簌不注意悄悄询问计先:“这位小哥,敢问一句,我看韩公子的样子不太愉快,可是对我的招待有所不满?”
计先心想,你们都把应公子给抓去了,我们教主当然不满,若不是怕坏了应公子的事情,这时候你都要成了桌上的菜。
不过看教主那副担忧着急的样子,看来他跟应公子的感情是真的很好,而不是假扮的夫妻。
也不知道教主的不举之症好了没有,应公子他可真是个好人……
计先思绪飘飞,又听洪省询问,顺口便说道:“那是因为我家公子他不举……不不不是,是因为我家公子他性喜男色。你找这些姑娘来,就算是再美貌,他也不会感兴趣的。”
洪省一心讨好池簌,没想到却是方法用差了,闻言不禁大为感激,塞给计先一个荷包,低声说道:“多谢小哥告知。”
计先想起自己亏损那袋梅子脯,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
洪省作为一名太监,无妻无子,这么多年来也有些不好言说的喜好,府上倒是还真养了几名美貌的男倌,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洪省便令人把他们都叫上来,陪池簌喝酒。
孰料池簌刚刚举杯欲饮,猛然看见这么一群人走了进来,当即就将眉头一皱,抬手把酒杯掷在了地上。
他不悦道:“洪大人,这样的人你也敢往我面前带,是将我当成什么不入流的人了?也罢,你若是没有诚心请这顿饭,那我不吃便是!”
他说完之后,站起身来,便欲拂袖而去。
洪省吓了一跳,连忙也跟着站起来,一边去拦池簌,一边赔笑道:“韩公子,韩公子,有话好好说,实在不是我不上心,而是见识浅薄,实在不知道怎样安排才能让您满意,还请公子息怒。”
好不容易才请来的人,如果就这样走了,只怕这辈子他都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
洪省急得要命,绞尽脑汁地想说点什么吸引池簌留下:“您要是嫌这些都是微贱庸俗之人,我这里还有,还有……”
他说到这里,猛然间心念一动:“还有一位绝世美人!”
池簌果然站住了,语气却有些不屑:“我生平见过的美人无数,却还不觉得有人能当得上‘绝色’二字。洪大人,你不会是夸大其词了吧?”
洪省道:“韩公子,这一个我绝对敢打包票,他的身份有些特殊,但若论容色,却绝对是无人能及,虽是男子,说句倾国倾城都半点不为过。不知道您可有兴趣?”
听他这般形容,这位眼高于顶的韩公子似乎真的有些被打动了,感兴趣地问道:“衡安郡还有这样的美人在吗?”
洪省道:“确实。只不过他乃是一位犯官,所以目前被关在牢狱之中,而且性子颇为倔强,不好驯服。召来玩乐,只怕还需用点手段。公子若是感兴趣,请稍待片刻,我把他带来,让公子瞧一瞧吧。”
池簌唇角微抿,手指蜷曲了一下又慢慢展开,很有种立刻就把这老太监的头打烂的冲动。
他淡淡说道:“那倒是无妨,用了手段就没意思了,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在我手底下反抗。洪大人既然这么说,不如带我去一开眼界吧。”
洪省一惊,却不想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让池簌见应翩翩,更怕应翩翩说出什么来,为难道:“可是牢房那等肮脏粗陋的地方,您怎能涉足呢?”
池簌不愿意再和洪省多说一句话,没理他的话,直接当先便走。
洪省无可奈何,连连向身边的人使眼色,示意他们速去应翩翩的牢房中做一些安排,这才慢慢转身赔笑,带着池簌往牢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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