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

    顾珩伸手在沅柔的鼻间触了触。

    还有气。

    他翻身上床,没去管她。

    等沅柔再度睁眼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

    入眼便是明黄色的帷帐。

    她动了动腿想要站起来,极致的酸涩和疼痛膝盖处传来,只觉得自己的膝盖和膝盖往下又肿又酸。

    要是没记错,她好像跪着跪着晕过去了。

    沅柔用手支撑着坚硬的地板坐了起来,稍微动一动腿都引来难以忍受的酸痛感,帷帐后的床铺上静悄悄的,想来顾珩还在睡梦中。

    腹中饥饿感和膝盖不适感一起砸向沅柔,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努力地移到隔扇门旁,靠着门框舒展开自己的双腿,酸痛感让她遏制不住嘴里压抑的抽气声。

    她下意识看向帷帐后。

    暖阁里寂静无声,她没有惊醒顾珩。

    沅柔松了口气,用手轻轻地捏着自己的小腿肚,这样捏了好一会儿,酸麻感逐渐消失,双腿终于可以正常地弯曲。

    沅柔的目光流转间,定格在雕刻着五爪金龙腾云的玉佩上。

    五爪金龙是帝王专属。

    她不禁心念一动,夜里太医院有轮值的太医,如果此时她带着这个玉佩调遣太医前往寿康宫诊治,太医们一定不敢违逆圣意。

    “主子?”

    沅柔轻轻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沅柔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摒着呼吸动作轻盈地拿起蟠龙玉佩,随后迅速退出暖阁离开乾清宫,向太医院的方向跑去。

    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沅柔却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部被帷帐后的一双幽深瞳仁看了进去。

    顾珩平躺在床榻上,阖上眼用手背抵着额头,竟然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不知死活。”

    ……

    因为孙太后长时间礼佛,寿康宫中多燃檀香,一进宫便可闻到芬芳馥郁的檀香味。

    次间案上博山炉吞吐云雾,白雾寥寥,逐渐蔓延到梢间内,锦芳站在床头,目光落在太医邹实身上,焦急问道:“邹太医,大娘娘凤体可有不妥。”

    邹太医把完脉捋须道:“大娘娘原本就有心脉飘弱之症,加之昨日惊闻噩耗,才会导致昏厥,如此下去于凤体无益啊。”

    沅柔被锦芳挡在寿康宫外,听到锦芳的声音在一点点靠近,“邹太医,您医术高超,定能调理好大娘娘的凤体。”

    “臣这就回太医院为大娘娘开药方抓药。”

    一声叹息响起,邹实的声音顿了片刻,才再次传来。

    “这心脉飘虚尚可调理,臣只怕大娘娘是心病难医,姑姑还是要多劝劝她老人家放宽心才是啊。”

    放宽心。

    儿子刚死在奉天殿,江山社稷托付他手,如何宽心?

    锦芳眼眶泛红,苦处无以言说,垂眸道:“是,邹太医说的奴婢记下了。”

    “大娘娘身边需要人照顾,姑姑留步,不必送了。”

    邹实拱手揖了个礼,转身离开寿康宫。

    沅柔追了上去邹实的步伐,低声道:“邹太医,奴婢有事同你说。”

    邹实回头,“何事?”

    “今晚的事,还望邹太医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邹实是经年的老太医,他好奇沅柔为何要这么说,但是在宫里当差,不闻不问是最基本的要素。沅柔是御前的人,在邹实一贯的认知里,大多数时候她传达的是皇帝的意思。

    “那大娘娘的药方……”

    “奴婢现在去太医院取。”

    锦芳的声音横亘了进来。

    “寿康宫怎敢劳烦宋御侍,邹太医,奴婢现在同您去。”

    她一面说一面去看沅柔,眼眶发红显然将才落过泪,眼底却一片冷然,尽力维持着寿康宫的体面,冷冷道:“大娘娘有寿康宫的奴婢伺候,用不着乾清宫的奴婢来伺候。”

    她这话说得不好听,两声“奴婢”,与沅柔划清界限。

    邹太医并不想知道这其中的恩恩怨怨,往外头多走了几步,站到院中等待二人相商的结果。

    沅柔眸光暗了暗,放低自己的声音。

    “奴婢只是想尽——”

    “宋沅柔!我问你,昨日大娘娘和皇后娘娘召你来寿康宫,你为何不来。”

    沅柔答不上来。

    昨日她精疲力尽,没想好要如何面对孙太后和皇后。

    “因为你在乾清宫,忙着巴结你的新主子!”

    锦芳语气愤然,眼含不禁又含热泪,恨恨地紧盯着沅柔,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

    “自皇上登基后,你虽为奴婢,可阖宫上下谁人当你是奴婢。你在御前当差,你得皇上信任,得大娘娘疼爱,哪怕是中宫皇后对你也是和颜悦色的,你便是这么回报大娘娘和皇上的!”

    “她是太后娘娘,太医看诊还要漏夜前来,何等羞辱!所以,究竟是你在羞辱寿康宫,还是乾清宫那位在羞辱寿康宫!”

    沅柔蓦地跪在地上,将头低了下来。

    “再难听的话奴婢不想说也不屑说,但请宋御侍,给咱们彼此留点体面。”

    锦芳冷冷丢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绕过沅柔去寻邹太医。擦肩而过时,沅柔又听到锦芳冷冷地丢出一句话。

    “大娘娘亲口懿旨,以后不要你再来寿康宫,也不要出现在她老人家面前。”

    屋中的檀香依旧馥郁,可沅柔的心中却苦涩得好似一片空洞。

    沅柔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寿康宫的。

    只记得外头的积雪特别厚,今夜的寒风特别刺骨,冷月的光辉像是雪水一样撒在她的身上,无一处是温暖的。

    锦芳姑姑说的对,要给彼此留点体面。

    这不是沅柔想要的,但自她伪造遗诏那一刻起,就势必孤独而冷寂地走下去。

    她不后悔自己选择的这条路。

    只是这条路太孤独,太凉薄,她希望有个人可以和自己说说话。

    哪怕只有一句。

    屋檐倒悬的冰锥碎裂在地上,七零八落,再也无法恢复原样,就如她往后的人生,自踏上奉天殿起,早已支离破碎。

    沅柔顺着宫墙一直走,回到巍峨的乾清宫前,绕过地罩走进如初春般柔和的暖阁。

    暗沉沉的夜色洒在帷帐上,帷帐下是男人强劲的身型。

    顾珩坐在床榻之上,微弓着腰双肘抵在膝盖上。

    听到沅柔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道:“回来了?”声音像是沾染了夜色的沉肃,沙哑的,撩动着人的心弦。

    她没想到,这个时候同自己说话的人是顾珩,他用着淡然的语气同她说“回来了”,就像是她每日回到庐舍,孙青妙都会笑着说“回来了”,就像是除夕沐休时,她出宫回到宋府,父亲和兄长会对她说“回来了。”

    一样的字眼,不一样的语气。

    沅柔按捺住鼻头忽然而起的酸意。

    从此以后,简单的问候成为再也无法实现的奢望。

    她一步一步走进暖阁,双手呈上玉佩跪在顾珩的面前,低垂的头藏匿起蓄着泪水的眼睛。

    顾珩沉默地注视着她,像是要看穿她的皮肉。

    “去哪儿了。”

    “太医院。奴婢假传口谕,罪该万死。”

    顾珩笑了一声,伸手准确地攥到沅柔的下巴迫使她头抬了起来。他没想到,眼前的女人会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脸颊上的泪珠甚至滚落到他的手上。冰凉的,一颗接着一颗,把他心中的恼怒,莫名压了下去。

    触摸到女人的泪,是顾珩从来没有过的体验。眼前的女人似乎意识到自己御前失仪,侧过脸用锦帕擦干净脸上的泪珠,最后规规矩矩地跪在他面前,摆出一副等待发落的倔强样子。

    一瞬间,顾珩那种想掐死她的冲动又出现了。

    他将才居然荒唐地觉得,只要这个奴婢示一示弱、服一服软,他可以对她施以怜悯。

    “十板子,你可服。”

    “奴婢服。”

    顾珩蓦地坐直了身体,目光看向窗外,“杨康山对朕说景文旧臣杀不得,你觉得朕该杀了他们吗?”

    沅柔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低声道:“奴婢不懂朝廷上的事。”

    “你只管说,朕随便听听。”

    沅柔有一种莫名之感,这是顾珩挖出来的陷阱,在等她跳进去。

    她斟酌片刻,才道:“若他们肯对主子尽忠,或可不杀,若他们存有异心,则该杀。然方敬仪不能杀,他是太祖高皇帝为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杀他动摇国本。”

    顾珩侧躺在床榻上,随口问道:“《前出塞》第六首知道是什么吗?”

    沅柔一怔,神色徜徉了起来。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倒是通些诗书,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杀任何人都不如杀方敬仪有效,他与景文的情谊在朕这里,是最好的磨刀石。”

    沅柔没有话说。

    顾晗侧首去看她,目光没有移开,冷冷道:“你的遗诏怎么来的只有你自己清楚!朕自靖难起,早将荣辱置于身后,从未惧过人言,你以为朕需要你这道遗诏?”

    沅柔哑然,半晌才开口。

    “奴婢听不懂……”

    “朕以奉天殿修缮完工之日为期,若方敬仪替朕宣读继位诏书,朕会大赦天下放过所有人。如若不能,景文的一众旧臣会被凌迟而死,十族永世流放奴儿干都司!”

    沅柔几乎要跳起来。

    “遗诏在手,您可以名正言顺地登基,为何还要咄咄逼人?”

    “今日拿玉佩,明日你会拿什么!”

    “奴婢只是——”

    “宋沅柔!”

    沅柔看向顾珩。

    帷帐被他撩了下来,只听见冷硬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十板子就免了,好好养着这身皮肉。”

    “啊?”

    “别到时在刑场剐不出三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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