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玩笑话,  仿佛水过无痕,郑观音错愕瞧他,见观主面色平静如常,  讷讷道:“观主是曾与陛下一道狎妓过么,  怎的知道得这样清楚?”

    她几乎一下便红透了脸,  然而观主身为一个出家人,居然说得如此稀松平常。

    “男子私下饮酒,难不成只有清谈?”

    君臣宴饮偶尔也有些不正经话,  并非那样恭谨有序,只是等圣上这两年待后宫不大热切后,臣子们就再也不拿皇帝开玩笑,生怕触及天子忌讳。

    他见郑观音颊边微红,  不知道想到哪里去,  也有些淡淡的气恼,  然而语气还算得上是平静:“风气再开放,皇帝也不至于带头这样。”

    郑观音摇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奴婢怎么晓得这些?”

    但她想想那场面也有些面热,实在不好再问下去,  低头去看碗中的一点油花漂浮。

    今上喜爱过的那位美人,  难不成便善于此道?

    圣上瞧她并不再吃,  只是有些含羞,平和道:“音音,你要是用好了,咱们去瞧一瞧景致,也该回家。”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  郑观音听观主叫起来这样亲热,  不免讶然,  压下心中的古怪,低低应了一声是。

    他们在外面,似乎这样也并无不可,只是她担心现在给了男子一点甜头,他等下却更过分。

    她随着观主一行出来,万忠便开口,“主子也累了一日,再回西苑去多有不便,不妨就在城中打尖,明日也赶得回去。”

    皇帝生辰反而比平日更累,本来都已经歇下了,不知道为什么,又起身来陪郑娘子,这一来一回,实在是耗费精神。

    郑娘子不会骑马倒是个好借口,圣上怕也不舍得教她吃这份苦。

    圣上倒不觉得回去是件麻烦事,然而郑观音骑马却不大好,回去难免疼痛,颔首道:“就教人去打点一番,明日再回也不迟。”

    郑观音稍觉不安,她也不是没住过旅舍的,只是出来在外,要与观主住得太近,身遭不乏男子,心中总也怯怯。

    她对于勾引皇帝的幻想还停留在琴棋书画这样略带些矫情的才艺里,真有人同她说起皇帝在御女上的喜好,只要想一想就面颊发烫。

    圣上出来后担心吓到了她,只是步行,瞧她心神不定,知道还是想方才的事情,稍有一点怜意。

    就是再怎么想着攀龙附凤,到底也还是一个女孩子,他方才出口轻薄,大约是吓到了她。

    他们一道行来,早有内侍打点过,然而今夜入城的客人不少,并没有多余的房间留下来,说起房间时颇有为难。

    万忠要认真想做些什么,将这一客栈的房间全占了也方便得很,但是仔细想想,还是一路小跑到门外,面露难色:“好说歹说,店主人也说只剩下三四间房,奴婢们四五人挤一间也不碍事,不过郑娘子……怎么也不好同咱们这些男子混在一起,不免坏名声。”

    他们换下内侍服,谁也不晓得他们是不是男子,圣上看中的人和他们住,那成什么样子。

    他面露为难,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郑观音笑道:“哪有这样麻烦,观主又不是正正经经的出家人,难道还不能回自家府上?”

    她倒也不算单纯好骗的姑娘,虽然说今日拥挤她信,但观主要以强权逼迫,再要几间房也不是什么难事。

    “四五人挤一间房也太可怜些,”郑观音善解人意道,“观主若是怕我这个宫人私逃,大可以留下几位看着我,至于道长的长随,正好一道随侍回去。”

    圣上倒不言语,万忠一时不知该如何圆回来,正为难时,见圣上已经抬步上楼,心中分明,含笑请郑娘子也过去。

    郑观音今日出来没戴着帷帽,一个美貌的女郎面色为难地被一群男子簇拥

    进来,店家看向正上楼的那位眼神也微妙。

    看花灯,人多,事也多,这些出身低微的民女没有权势,美貌反倒成了她们的罪过,只是许多事翻不出权贵的手掌心,就像是湖中漾起一小片涟漪,又如无痕镜面。

    郑观音本就是伺候观主的婢女,又正是用得着他的地方,她就是为难也不好显现在脸上,见店家怯懦中有一点同情,不免柔柔弱弱地唤了一声:“道长……”

    她教身侧人不必拥着自己,面露为难道:“您等一等奴。”

    见上楼的人顿住,随即提了裙摆,不缓不慢地随上去。

    店主人瞧得出为首那人的通身气派,然而只以为是哪家的公子侯爵耐不住,现在听起来却又添了几分惊愕,等一个腰间备了鼓囊钱袋的男子过来付账,才忍不住好奇悄声道:“这是哪家道观的道士,这样有艳福?”

    万祥愣了愣,见内侍监仍然随过去,没有回头,低声训斥道:“没用的事少管,仔细祸从口出!”

    圣上更衣脱靴一向是由身侧的内侍宫人伺候,在外面偶尔也亲力亲为,然而楼梯上郑观音不怀好意地一唤,到房间后见她没事人一样站在一侧,淡淡道:“怎么,不会服侍人?”

    万忠过来伺候皇帝脱靴,见圣上有意教郑娘子伺候,立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想来王公贵族里出家的也没有几个,猜也能猜到他身上去,她故意在外叫他小小难堪了一下,心里不是不得意,那一点作死的任性又开始,也想捉弄他。

    “道长还没回答我,怎么不回府上?”

    她已经过了那阵困,笑吟吟地走来抚弄他喉结下的领扣,柔声道:“观主修的到底是哪门子的道,是戒女色的那种,还是荤素不忌的那种?”

    那纤纤的指尖还是第一回触撩他肌肤,她笨得很,大约还没替男子更过衣,手指愈发频繁抚过,温热的气息急促地打在他喉结处。

    但她为何这样笨拙的认知却莫名教人面热,乃至心热。

    “我倒是忘记,道观里都是陛下喜欢的,”她差事做不好,人却还在闲聊,“陛下又不爱做和尚,您又有家室,肯定是要近女色的。”

    “一杯酒没喝,你倒疯了。”

    他定了定心神,见窗上剪影,轻斥了一声:“道士们近女色,那西苑宫人还不都成了他们的炉鼎?”

    皇帝是对男女之事豁达,但也不到这种程度,西苑的宫人仍然是用来侍奉君主的,岂能教一群可以娶妻的男子随便觊觎。

    她“哦”了一声,心下称奇,其实这人说起来也奇怪,说他心性坚定,偏偏又不肯勤勉功课,说他心志不坚,说到底也对她没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情。

    不过靠近时却放心了许多,她抬头望向他,莞尔一笑,柔声道:“观主真的肯帮我么?”

    她的唇在近他咫尺的地方张张合合,手却一点点向下,轻轻勾住了他的腰带,引导心间那阵热逐渐顺着她的指尖缓慢流淌。

    只单手随便拽扯,他便觉腰间一松。

    “胡闹,”他目光稍沉,语气倒不见急迫,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应下的事情,自然不会有假。”

    她从前对他都是又讨好又要提防,今夜忽然的热情教他有些都疑心那碗面里是不是有内侍故意,放了些宫中已经明令禁止的药。

    还是说,她想要人教一教她该怎么侍奉……

    “那圣人得什么时候才来西苑呀?”她声音轻轻,低头羞赧,少女的嗔怨也像轻柔撩人的鸟羽,“自从我被娘娘分到西苑来,从不见陛下来过。”

    “你就这样着急侍奉圣上么?”他平日里对这种反应还是极为克制的,然而今夜却放任,声音略哑,“急什么,他总有来的时候。”

    “既然如此,观主干嘛

    来消遣我?”

    郑观音低头松了他外面衣袍,然而便是不想看,中衣下的那物事也唬了她一跳。

    她定了定心神,才用指去轻推他肩,神色中满含戏谑:“难不成观主还想叫圣人用您剩下的?”

    若她都是那等无知的女儿,逃难的时候即便是小,恐怕也早遭歹人迫奸拐卖,她不愿意去回忆剪短发、吃观音土和树皮的日子,仍能耐着性子与他周旋。

    “我瞧观主还是消了为好,”她稍往后站立几步,准备就在桌旁守夜,等他睡了还能坐一会儿,“何必瓜田李下,没得叫人议论。”

    她心里清楚,如今自己同这人已是过分亲昵,教这道士捏住自己把柄,即便将来真做了嫔妃,让皇帝知道这样的过往,即便是有初次的元红,只怕皇帝也厌恶,摆脱不了这人的掌心。

    有些事情总该提前先算计得明白,日后最好不打官司,大家互惠互利,但打起来也留一点她坚贞不屈的凭证。

    她如山精一般倏近又远,圣上瞧见自己的窘态也不觉得有什么,他目光深深,最终却也没强硬将她如何,自己去解剩下的衣物。

    “我不回府自有我的道理,”圣上见她已经羞得背过身去,淡淡道:“音音,转过来。”

    她心跳得厉害,又听到那句似是叹息的“音音”,疑心他是唤着自己的名字在做什么不堪事,闭着眼睛转过来,轻声道:“自然观主想怎么叫我便怎么叫,但是……这似乎也太亲昵了些。”

    “教别的道士内监听见,大约会误会。”

    她笑吟吟道:“难不成尊夫人便一点也不管自家的郎君,竟是这样贤良淑德。”

    他笑了笑,恬淡道:“观音,还未成事,便要与我划清割席么?”

    “奴婢不敢,”她被人识破意图,却仍从容,“观主与夫人似乎偶有不快,并不惧内,但我恐怕要惧。”

    圣上和衣枕下,客栈自然远不如宫中舒坦,然而再过两个时辰就是天亮,他倒也不那么计较。

    郑观音以为自己将他堵得无话,悄悄摸到胡椅坐下,然而她还没将椅子坐热,就听见帐内低低的声音,立刻像烫着一般站起,做无事发生。

    “我的夫人从前还算好,”圣上说起皇后时默了默,“只是我心内有一件要紧的事情,长年瞒着她,渐渐也就不好了。”

    郑观音刚起的瞌睡被他打散,以为是要茶要水,结果却说这些没用的话出来,没好气道:“夫妻之道在于坦诚,那观主告诉她,您与夫人不就变好了么?”

    他瞒着自己的妻子,居然还要怪人家,真是好没道理的事情。

    “你连郎君都没嫁过,怎么知道夫妻之道?”

    圣上在帐中失笑,然而却稍有些怅然:“她知道,尚且不如不知道。”

    袁皇后也曾随他转战各地,军中生了昭徽后身体受损,太医悄悄说过,她再也不能生育皇子,这样的恩情即便是凉薄的君主也会愧疚感激,即便梦中她做过那样的事情,竟然也没有即刻废了她。

    然而她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昭徽身上,但他却并不止昭徽一个孩子。

    若是没有这份情谊在,他甫一从梦中醒来,昭徽便见不到次日的晨光。

    不过这些内情,就是说与她,她也不会相信。

    难道要他为了不立这个长子,告诉她这个孩子日后觊觎父妾、谋反起兵,不堪为君?

    这样荒谬的未来之事没人会信,她也必然不肯信,或许还会以为他是哪里找来的蹩脚借口,推辞立东宫的事情。

    郑观音不欲参与到宗室高门的家长里短中,见他也不是要她回应,只是含糊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圣上久久未听见她的下文,轻轻唤了她一声,掀开布帐,才发觉她已经伏在近

    旁的圆凳上,沉沉睡去。

    他起初一笑,继而不觉有些无奈,下榻轻轻将她颈处的系带解下,俯身将她抱起,她瞧着也丰盈,但卧在人怀中时仍然是娇小玲珑,被抱到榻上也没醒来。

    圣上本觉得困意消失,然而将她小心安置在内侧后,嗅见那淡淡香气,不过多时,竟然也比平日里睡得更沉些。

    黑暗中忽见光明,却是她披发素颜在镜前梳妆,侍女端来了一碗苦药教她喝。

    她怀着身孕,却仍住在玉城长公主处,见人从外破门而来,并不见惊慌,搭了身侧侍女的手缓缓起身行礼,“皇后娘娘安。”

    袁皇后的剑上沾染了新鲜的血,踏进来时,昂贵的地毯上满是杂乱血痕。

    她面若冰霜,瞥过仍在行礼的她,冷笑一声道:“果然是我见犹怜,何况圣人,怪不得这些时日都耽搁在你处,连有孕也不肯回宫。”

    袁皇后作为圣上的妻子,最熟悉丈夫的喜好,他虽雄顾中原,然而自少年时起,妃妾的喜好便偏向娇柔美人。

    而郑观音有孕却柔弱纤纤,眉尖微蹙,正是最惹男人怜惜的时候。

    来者不善,郑观音向她身后望去,却不见玉城长公主的身影。

    “别瞧了,圣人巡视京畿军防,要回来也是三日后,”袁皇后也是寻了这个空才出宫来瞧她,冷冷道,“你这个不安于室的狐媚子,攀上谢家还不够,竟然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勾引圣上!”

    陈郡谢袁两家一向联姻最勤,泾阳长公主与她不单单是姑嫂,她想起谢家灵堂里圣上竟被这狐媚子勾得行事,气血便向上翻涌,瞧着那个明显大过三月的孕腹,微微冷笑:“谢家的孩子,你也敢栽到圣人头上么?”

    比起郑观音瞒天过海,她更不愿意承认,这个孩子是圣上默许留下来的。

    郑观音闻言并不惊慌跪下,听了她许多数落,却仍旧平和:“娘娘也知,我不过是一个丧夫的妇人,圣人执意宠幸,奴又有什么办法?”

    “我还年轻,谢郎早亡,我虽与他夫妻情笃,可并不情愿为他殉葬。”

    年少夫妻的感情,在她心里还敌不过生死,“何况,圣人也不舍得我死。”

    梦中他可以清晰看到,郑观音的唇角微勾,面露嘲讽姿态,仿佛是想起从前与他的过往,讥讽皇后为君主遮掩好色过失的可笑。

    皇帝当然没有给别人养孩子的兴致,只不过是在谢家为这个郎君举办葬礼之前,他们早有过春风一度罢了。

    “圣人要留你一命,这也没什么,”袁皇后瞧见她这张美丽的脸庞,几乎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然而到底还是克制住,冷笑道,“但你腹中这个孽种,谢家也不想再要,还是打了干净。”

    ……

    等皇帝再至道观时,郑观音已经昏迷数个时辰,恶露仍然不止。

    玉城长公主大约是被皇嫂的态度吓坏了,忙不迭知会了他,然而等他回来,只见到榻上形容枯槁的女子和一团微隆的血肉。

    她服用了许多止血的药,却始终不见好转,等到又过了几日稍微好些,醒来见到他时,眼中却怔怔流泪许久,嗓音干得发涩,“是圣人的意思么?”

    ……

    圣上睁开眼睛,房内没有留灯的昏暗教人觉得不适,然而听见身侧女子呼吸如常,绵长有序,才渐次平复下来,将帘帐半卷,教月光透进来,照在她半边面上。

    月光皎皎,她的面庞亦柔和,且过分白皙。

    不过相较梦中,更添几分朝气与红润。

    他还记得,两人荒唐时她见红,太医诊脉道喜,她伏在他怀中痛哭了许久。

    不是得子的喜悦,是怨恨这个孩子为什么不早来,这样她也就不必为丈夫殉葬,更不必为了活命讨好从前坚决抗拒的君王。

    泾阳的生母为先帝殉葬,她当时已经出嫁,仍然哭得昏天黑地,转头却又要自己的儿媳殉葬。

    太医也无法彻底断定到底是哪一日,尽管她信誓旦旦保证只将身子给过他,但他心里也清楚这话或许有撒谎的成分,谢文徽临行前,岂有不与她抓紧相聚时间的道理,然而还是拍了拍她的肩,哄她喝安胎药。

    万一这个孩子真是皇家血脉,流掉了可惜,即便不是,他也已经选好了储君,这个孩子只需要享受荣华富贵即可。

    只是她也是冰雪聪明的女子,皇帝始终不肯接她入宫,只说宫中无数嫔妃嫉恨她,这样的态度她大概也猜到一二。

    五个月大的孩子凝成了一团血肉,即便血脉仍是一个谜团,被稳婆拿过来时,他心中也不免生出绞痛,难以隔着锦缎触摸。

    那个孩子在她腹中数月之久,也是他头一回这样上心对待,亲身照料的孩子。

    她伤身亦伤心,然而他又何尝不是痛彻心扉?

    ……

    皇帝在外过夜,外面也少不得人看守,不过是换成了几人轮值,门口的侍从见门从内打开,连忙行了常礼,见圣上面色不虞,悄悄向内看了一眼。

    郑娘子并不在守夜。

    侍从们也是伶俐人,知道那大概是睡到了皇帝的帐内。

    只不过竟然没人听见一点半点的声响。

    “叫人往西苑走一遭,”圣上沉吟片刻,见底下人行礼,不免稍蹙了眉,制止道,“将郑氏的院子搜过一番,取她的香料出来,一个个去盘问守门的内监,看最近可有什么人常往西苑去。”

    守门的侍从稍感疑惑,心想半夜里圣人哪里来这样的吩咐,然而还是领命退下。

    ……

    郑观音醒来时迷迷糊糊,她随手向枕边一摸,触到个冰凉物件,睡意被吓没了一半,揉了揉眼起身细看,骨头都几乎吓软了。

    万忠正服侍圣上盥洗,听见响动也不敢抬头。

    说发生过什么,这样小的客栈外面不可能听不到任何动静,然而什么也没发生,郑娘子在圣上的榻间睡了一晚,晚于皇帝起身,圣上非但不生气,还刻意将帘子拢得严实。

    让这些进进出出的奴婢们好一番猜测。

    他正想着,却见圣上笑吟吟回身,“睡得竟这样沉?”

    郑观音才要被他吓死,目光还有一点呆滞:“观主,怎么……”

    她衣裳仍是昨夜的样子,身子并无妇人形容过的酸与痛,顶多是睡得不大习惯会有些不舒服。

    郑观音半启了帷帐,正想问一问,然而迎上了他笑吟吟的目光,勉强镇定了些许。

    “怎么榻上还有匕首?”郑观音见他靠近,低头道:“奴婢被吓了一跳。”

    她声音稍弱,带有显而易见的后怕,圣上知道她在怕什么,却坦然道:“我有枕刀而眠的习惯,想来是吓到你了。”

    郑观音从不曾贴身服侍过,若是没从他榻上醒来,或许还会调侃几句他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警备心,但是现下却噤声,应和了一声是。

    “洗一洗脸,咱们到东市逛一逛再回去,”圣上神色极为平和,淡淡道,“你挑挑看,喜欢什么便带回去。”

    这样的话更像是夫妻之间的体贴,又或是与他共枕而眠的补偿,郑观音虚应了一声下榻,却有些浑浑噩噩,难以应对他夜间的轻薄。

    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夜里做到了哪一步。

    圣上总也有些年岁,见她遗落了东西在榻上,示意她去取:“教人拾到宫人的东西,明日不知道该传出什么来。”

    她捡起来看了一眼,才发觉是她绣来准备讨好观主的荷包,淡淡道:“也没有烙上什么徽记,不过是奴婢绣的小玩意。”

    圣上怕她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许多不知轻重的话,颔首示意人先退下,将洗漱的东西留下:“你新绣的?”

    郑观音路过他时仍然戒备,死死攥着那东西,只恨秋天的白日没有个火盆,人都走了才有一点胆气质问:“道长,你既答应过我……”

    “昨夜瞧你在凳子上可怜,想着你今日必然腿上酸痛,才叫你到床榻上去枕一枕。”

    他瞥见她走路时的不适,哪怕心中郁郁,亦不免忍笑道:“音音,若是我来,便不止这样。”

    郑观音确实不曾被他占了太大便宜,此刻再听见他叫音音,心中怒气几乎无法遏制,然而不过是将那荷包顺着窗子作势要丢。

    果不其然,还没等她要将东西丢下去,便被人夺走。

    “好端端的,又糟践东西做什么?”

    圣上面容微微含怒,他稍有些动气,“天下只怕再也难寻见你这样的奴婢,日上三竿才醒,还敢摆面色?”

    他冷下脸面时极为骇人,郑观音稍有一点惧色,想到将来总有用到她的地方,虽然目中含泪,然而语气还是柔婉了下来。

    “当日道长负气而去,奴婢实在是不知道哪句话惹恼了您,只好继续刺绣,盼着您圣人万寿时过来再交差。”

    她稍微带了一点哀怨的眼神十分惹人怜惜:“可奴婢始终没等来您,后来便将这个荷包藏起来,预备气消了再送给您。”

    郑观音忍着气去洗脸,望向他时却小心了几分:“便是观主昨夜忙碌,未来赴约,奴婢也想将这荷包留着,就是怕观主笑话我。”

    她左思右想,虽说倚仗他,但还是觉得不能将自己的绣品落到外男手中,绣来绣去,最后挑的还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圣上见她这样说,面色稍微缓和了些许,嗤笑道:“确实不大拿得出手。”

    郑观音以为他起码会昧着良心夸几句,不觉微微作恼,作势要将荷包拿回来,却见他已经将荷包放到了暗袖中。

    “权且留着,瞧你以后的进益,”圣上虽不动气,但瞥过她时,却仍有一丝疑虑:“昨夜弹琴,你同谁在一处?”

    郑观音心漏跳了半拍,宁神静气道:“只有我一个,我那时心里难受极了,哪里还会有心思和别人一起出去赏火树银花?”

    虽是这样说,但她仍然心虚地偷觑他面上神色。

    他说话时常给人以胸有成竹的感觉,仿佛只要他愿意举荐,圣人一定会幸她似的,未来的天子嫔妃与圣上的外甥搅和不清,那也是一桩隐患。

    圣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而一笑:“不过是随口一问,咱们走罢。”

    ……

    谢文徽自圣上万寿后回府,隔了两三日才趁着朝会前夕早早下值回府,整治衣装马匹。

    虽说郑娘子推拒他,然而他这几日踌躇,最后渐渐开朗,恨不得立刻去见她。

    “文徽,你这几日怎么了,又往外跑去?”

    泾阳长公主正自外归来,见他又往外去,不免蹙眉不喜:“都快赴任的人了,眼瞧就是一方大员,还这么不正经,相看你也不看,府中整日不见你人影。”

    “阿娘不是进宫同皇后舅母说话去了么,怎么这样早就回来?”

    谢文徽被母亲捉到现行,出门的步伐一顿,无奈道:“阿娘,我出去应酬,从前你也不反对。”

    “从前是你小,难道今日也小不成?”

    泾阳长公主见他虽不情愿,但也乖乖过来,心情才稍微好了一些,絮絮道:“你不要总觉得阿娘烦,你好歹也是世家的公子出身,家里耍耍脾气也尽够了,到了外面,少不得有人结亲,到时候你面皮又薄,可怎么拒绝?”

    她不过是一个长公主,名分上尊贵,但朝中皇帝是不许她过问半句的,文徽将来总有

    一日会回到长安来,就应该娶一个正经对他仕途有帮助的媳妇,外面的豪族她喜欢的人家未必肯,巴巴攀上来的必然又是要借郎君的光,她的儿子反而沾不上人家一星半点。

    如今劝他结亲的是皇后与长公主这些姑嫂妯娌,还有圣上偶尔关心,到了外省人生地不熟,为此得罪上官,是不值得的事情。

    “再说有一个妻子,起码你将来到外省去也有个人知冷知热,省得我这个婆母担心。”

    泾阳长公主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谁晓得圣人要把你派出去多久,难不成你这些年还不娶亲了?”

    若是以前,谢文徽自然要拿国朝定的年假来宽解,他两年回来八十日,足够成亲,然而现下却只是垂首听着,倒也不为别的,若母亲唠叨时他添上一句,长公主必然要节外生枝半刻钟。

    泾阳长公主瞧无论怎么说他都是一副恭谨柔顺的神情,气不但没有消下去,反而愈发有些闷闷:“你舅母一直也疼你,我们几次说起来,为你选了许多也不见你上心,你当几门望姓里的女子是任你挑的菜不成?”

    谢氏也还没到可以选秀一样挑姑娘的程度,她虽然觉得谢氏不纳妾这一点很合心意,然而轮到自己的儿子身上,便觉出其中弊端来。

    她挑一个儿媳,远比皇后挑太子妃还要苛刻费心,偏偏这种不恭敬的心底话还不能说与皇后听。

    “阿娘何必整日这样为了儿子忧心,”谢文徽对于这些并不大在意,“您瞧玉城姨母,她们几位长公主,无论出嫁与否,都会宴饮游乐,您何不也效仿她们,做个逍遥快活的神仙?”

    谢文徽笑吟吟,悄悄向外望去,告罪道:“说不定哪一日儿子自己,便瞧中未来的佳妇,请阿娘代我上门提亲。”

    “我倒是想……你站住!”

    泾阳长公主瞧他总有往外跑的意思,心底渐渐浮起一点疑雾,“就算我的话你不听,你那位皇帝舅父的话,也不肯听么?”

    她的儿子极少应酬这样勤,平日里帖子堆积,他就算躲不过也不见如此容光焕发:“我回来路上正瞧见你舅父在御苑里垂钓,说起你怎么总不进宫,教我捆你去呢!”

    “我总不能说你忙,只推说不知道,你再忙,还能忙过陛下去?”

    皇帝疼爱外甥,总是一件好事,但谢文徽瞧了瞧外面天色,舅父要是留膳,或者要他当场应制,写一篇文章出来,那今日就去不成了。

    他低垂着头应了一声,然而还是有几分疑惑:“舅父怎的突然想起我来?”

    ……

    圣上垂钓,选的是一方遮阴生苔的地方,谢文徽来时步履匆匆,等到近前也不免放轻些,生怕惊了圣上的鱼。

    然而过了半晌,也没有鱼上钩。

    圣上怡然自若,倒不烦躁,只是见水中波动浮影,笑着将鱼竿随手搁置,教人给谢文徽也上了渔具。

    “四郎最近倒是忙得厉害,”圣上对垂钓无心,只享受片刻悠闲:“听内监说,你近来常往西苑去?”

    谢文徽想起路上偶遇过圣上,含笑道:“劳舅父挂怀,臣想着西苑毕竟有许多景色,趁着在京中,还能一饱眼福,多去瞧几回才称心如意。”

    他说话时瞥见圣上腰间佩了一个简单香囊,上面仅仅用丝线绣了桃枝春意,蝴蝶争春,不觉莞尔,上来一点淘气心性:“这一定是舅母绣给圣人的,臣很少见您这样俭朴。”

    圣上淡淡一笑:“聒噪。”

    谢文徽见圣上一如既往不反驳,情知就是,玩笑道:“宫妃们绣给圣上的大多华美精致,否则总嫌送不出手,也只有舅母敢这样大胆了。”

    万忠一时凝噎,郑娘子选用的丝绸容易褪色变旧,圣人素日起居,不好在外朝内廷佩戴,戴了恐怕少不得人问,一贯是系在帐中的,今

    日从西苑回来,却想起来拿出来佩戴。

    谢郎君往西苑去了几回,虽没什么人注意他去哪,然而有了大皇子的前车之鉴,他还不上道,实在是教人捏一把汗。

    从他过来坐下的一刻,圣上虽然笑着问询,但实际上西苑几日的好心情却似乎一扫而光,暗里透露着极不耐烦的意味。

    “看来唤你来陪朕确实不妥,”圣上看了他一眼:“一点也不在鱼上,今晚只好没鱼吃。”

    皇帝果然是要留膳,谢文徽平日里对于舅父这样的恩宠也常自矜,然而今日好不容易想再去瞧一瞧她,却得留在宫中。

    他的心思也不在钓鱼上,只胡乱拿了宫人们给的鱼饵丢下去,未过一盏茶的时辰,便有鱼咬钩。

    圣上见他钓了一条大鱼上来,颔首道:“你今日手气竟这样好。”

    谢文徽见圣上的鱼篓里一条鱼也没有,也不好太夸耀,正想谦逊几句,忽而听舅父说起:“你母亲说你最近常在外面,身上又总沾染杂香,疑心你是学坏了,朕瞧还好。”

    “阿娘也太多虑,”谢文徽不曾想过母亲还有一日来御前诉他的不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是民间香料铺子里最常见的古方香料,臣觉得有趣,便买来玩。”

    他今日特意用郑娘子送与他的香染了衣裳,郑娘子只送过他一小包,每回去见她前才舍得用,前几日送了一点到香料铺问询如何复现,剩的就更少,阿娘居然还都记得。

    “那些便宜的香薰或许伤身,你图个新鲜也没什么,以后还是少用,”圣上目光锐利,凝视他道:“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又即将赴任,何不听从你阿娘的话,在京中贵女里选一位,教你舅母操持,也了却你母亲一桩心事。”

    圣上看向他,确实是个风采俊秀的少年郎,轻声叮嘱道:“这几日不必往西苑去,在你母亲跟前尽孝也好。”

    谢文徽刚想解释这香或许便宜,但又没用什么以次充好的材料,何况又是他恩人所作,但想起大皇子之前的教训,不过是做出虚心受教的模样。

    “阿娘总想为我选一个厉害能干的妻子,”他略有些苦恼,然而得罪了大殿下,只能同舅父诉苦,“可臣却觉得,阿爷这辈子倒窝囊,实在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那就让你舅母给你挑一个出身高,温柔贤淑的女子做妻子,”圣上眼见他第二条鱼上钩,莞尔道,“皇后也总惦记着你,你该多去她那里走一走,或许便有合适的姑娘。”

    这两年皇长子、皇次子都要陆续成婚,几个小辈也有婚庆,皇后一直不大清闲,谢文徽正有此意,含笑道:“那臣要是选一位出身不高的娘子做妻子,阿娘估计不会同意,到时候恐怕还要请舅父下旨。”

    他的阿娘,确实只喜欢高门里联姻,要娶音音,恐怕是件麻烦事。

    “那不妥,你为世家子,怎么能忤逆父母之命?”

    圣上似乎是被他搅得有些不耐烦:“朕御极这些年,从不耐烦替人保媒说和,你只管去问你舅母,她若情愿,你母亲没有不喜欢的。”

    谢文徽以为圣上经历过,便不大在意所谓的门当户对,然而却仍如此,面上有些沉不住气,应承便不情愿:“舅父说的是。”

    等谢文徽奉口谕往仁智殿去后,内侍们忖度圣上或许晚间要留谢家的郎君用膳,正要去取那一篓鱼,却见圣上面色略沉,不敢近前。

    万忠硬着头皮近前,低声道:“奴婢问过几个宫里的管事,都不曾瞧见郑娘子与谢家郎君私会,更何况郑娘子一颗心牢牢都在陛下身上,更不至于招惹外男。”

    “她自然不会招惹,”圣上随手将那两条鱼扔回了湖中,淡淡道:“可谢家的郎君,未必肯知难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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