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实验中心，姜宇航带着两人前往另一栋实验楼。实验中心是宏硕研究所的公用区域，其中的仪器大多是各种实验都常用到的——例如光谱仪，因此每个小组都可以预约使用。现在要去的是东海研究院的专用大楼，这里的一切研究都围绕着触发膨胀而进行。一路上，莹莹都牵着一杭的手，但一杭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不时左顾右盼地张望一番。虽然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但从一些物体的轮廓上，他还是可以依稀辨别到那是什么。经过一个草坪的时候，他对莹莹说，那边是一个喷泉吧？十几米外的地方确实有一个喷泉，水流从地面的喷管中涌起，升到三四米高，再散开溅落。莹莹说，对，一个小喷泉。一杭说，我小时候曾经看过很大的喷泉，在市民广场上。有一年国庆，那里办了一个大型的庆祝活动，来了好多人。喷泉、灯光和音乐，配合得极好，像童话仙境一般。我坐在老胡肩上，看得比谁都远。
事实上，在询问莹莹之前，一杭对于自己辨认之物已经有八成以上的把握。这已经明显超出了他往日的水准。有些话，一杭并没有说出口。他有一种微妙的感觉，眼前看到的东西，似乎比平时变得轮廓分明了一些。但他怀疑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太想恢复视力了。他告诉自己，不可能的，哪有这样的好事。十年前，医生就已经断言，他的视力已经不可能再恢复了。并不是他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发生病变的其实是他大脑后侧的枕叶。这个位置有人类的视觉皮质中枢，来自视网膜的神经信号会在这里进行处理加工。他枕叶处的神经系统出现了明显的萎缩迹象，医生对此也无能为力。
他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这些纷繁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再往前一看，一栋大楼已经出现在几人面前。在他的眼里，这是一个庞大而模糊的黑影，如同一头巨大的怪兽，其中有若干发光的亮点，像是巨兽身上的斑点。
这里就是东海研究院，姜宇航说，里面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你们一定会很感兴趣。莹莹看着门口的牌匾，上面的东海两个字，字体的造型和铁棒上面的完全一样。姜宇航带着两人进了电梯，上到五楼。这里的实验室里有一台可用于人体检查的核磁共振成像仪。他决定先对一杭做一个全身扫描。他带的研究生孙剑早已经等在这里了，看见他们进来，立刻上前扶住一杭，引导他躺在了检查床上。另一个科研助理则询问他身上有没有什么金属物品，一杭说没有。他对核磁共振并不陌生，小时候在医院检查时，就已经做过很多次了。孙剑对他说，全身扫描需要的时间比较久，让他耐心等待一会儿。
姜宇航对莹莹说，你哥这边的检查大概需要一个小时，我们去外面等吧。莹莹看了看一杭，一杭说，没事，这东西我熟的很，你出去吧。莹莹这才跟着姜宇航出了检查室。姜宇航说，反正也没事，我带你去看一些有趣的实验品吧。严格来说，他这种做法是不符合保密规定的。这栋楼里的大部分实验项目目前都处于保密阶段，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想要带着这个小女孩去看看。不要紧的，她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姜宇航这样想着，看向莹莹，后者点点头，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恍惚中，他突然想起了前一阵子做的一个梦。他从外地出差回家，女儿问他有没有给自己买什么礼物，他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物盒说，猜猜看我给你买了什么。此刻的心情，几乎像在那个梦里一样。
他带莹莹去看的第一个实验品是所谓的“金属蒲公英”。那是一个在最早期的膨胀实验中出现的现象，准确地说，其实是一个失败的产物。触发前，那是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小球，直径不到一厘米，和小孩常玩的玩具枪的子弹差不多。但小球内部的核心区域，早已经用杂质原子刻画了分形纹路，也就是替换成了分形晶体。实验最初的设想是，能不能用普通物质束缚住分形晶体的膨胀，或者说，通过加入一定的束缚压力，会对物体的膨胀产生什么影响。结果是，根本无法阻挡膨胀的趋势。实验虽然没有太大价值，但反应得到的产物颇具观赏性。姜宇航把触发石固定在一个机械臂中，在其下方，一根细杆顶部的小托盘里，盛放着一个这样的小球。通过电脑的调控，机械臂准确地把触发石压到小球的正上方，以触发后者的膨胀效应。不出意外，小球慢慢地变大，从玩具枪子弹逐渐变成了玻璃球大小。此刻，小球的表面已经完全破裂，形成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壑。小球的外部是普通物质，膨胀系数很低，完全无法和内部的膨胀比例相比，因此当其内部飞速扩张时，外部便很快分崩离析了。膨胀还在继续，从玻璃球，变成乒乓球，直到有台球大小时，触发石才与其脱离了接触。此刻的小球表面，已经没有了沟壑，取而代之的，是一簇簇细针状的绒毛形态，就像蒲公英的花朵一样。这些绒毛是裂解过程中的一系列随机效应的产物，虽然并不是完全规则的，但整体上仍以某种特定的重复模式在球状空间中分布着。在灯光的照耀下，金属绒毛呈现出晶莹而斑斓的色彩，看上去瑰丽无比。莹莹发出哇的一声，手不自觉地就向前伸了过去。姜宇航连忙拉住她。小心刺伤手，他提醒道，莹莹立刻把手缩了回来。漂亮吗，他问。莹莹用力地点了点头。走，这边还有更好玩的。取下触发石后，他便拉着莹莹去了隔壁的房间。
一进入房间，莹莹就被半空中悬浮着的一个气球模样的东西吸引住了。它和篮球一般大小，但却飘在空中，看上去又像是金属做成的。莹莹说，这是气球吗？姜宇航把金属球压低了一些，好让莹莹可以够得到它。碰碰看，他说。莹莹用双手抱住它，感觉一点重量都没有，但表面却很坚硬，明显不是气球。它是实心的，姜宇航说，组成成分基本上都是铝。莹莹说，那它为什么能飞起来呢？姜宇航问，你知道什么木头为什么可以飘在水面上吗？莹莹说，我知道，因为有浮力。姜宇航又问，铁为什么不可以？莹莹想了想说，铁的密度比水大。说得太对了！姜宇航用手拨弄了一下金属球，后者晃动着飘了一段距离，又悬停在了那里。空气像水一样，也是有浮力的，姜宇航解释道，不过一般物体都无法在空气里漂浮起来，因为它们的密度都比空气要大。不过分形晶体却不一样。在膨胀前后，它们的质量是不变的，但体积却扩大了很多，因此密度得以大大减小。以金属铝为例，它的密度大约是27吨每立方米，是空气密度的两千多倍。换言之，当一个用铝制成的分形晶体，体积膨胀到原来的两千倍之后，它的密度就和空气基本相当了。姜宇航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玻璃珠大小的球体，递给莹莹。这是它膨胀之前的样子。莹莹捏了一下，发现两者的质感的确是一样的。
当然，要让分形晶体飘浮起来，并不像说的那么简单。很多技术细节，姜宇航并没有详细说明。比如，在膨胀过程中，球体表面不能开裂，因为一旦出现缝隙，空气便可以乘虚而入，进入到晶体内部，这样浮力就大为减小了。这就像船体进水了一样。因此，即使在晶体表面，也必须镌刻上分形纹路。事实上，在球体中，越靠近外侧的物质，其膨胀系数应该越大，这样才能够让其在变大的过程中，整体协调一致，不产生额外的内部应力，不发生挤压形变。通过镌刻不同的分形纹路，可以对膨胀系数进行调节，但制备这样特殊的分形晶体，目前仍然是一个成功率很低的事情。有人提出过另一种设计，就是制造一个中空的球壳，这样就不用考虑球体内各部分膨胀系数的分布问题。但这种球壳膨胀之后，内部的气压会随着体积的增大而减小，内外的气压差往往会把球壳压得变形。为了抵抗气压差，球壳就必须做得厚一点，这样也就面临和实心球体同样的问题了。事实上，制备和空气密度相当或略低于空气密度的金属材料，在东海研究院里是一个由多个小组协调合作进行的课题，通常隶属于“超轻航空材料制备与性能研究中心”。这些超轻材料虽然密度极低，但力学强度却和膨胀前维持一致，是一种再好不过的航空材料了。
把玩了一会儿金属球后，莹莹突然问，为什么它不变小呢？姜宇航说，它可以维持这种状态，不会变小的。莹莹说，我还以为所有变大的东西，最后都会变回去呢。姜宇航说，大到一定程度就变不回去了。这当然是一句极其简略的解释。准确的说，分形晶体的膨胀过程，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一个是稳态扩展期，一个是失稳扩展期。进入后一个阶段之后，即使拿走触发石，物体也无法再缩小回原来的体积了。
莹莹又玩了一会，姜宇航说，去里面看看吧，那里还有好多别的东西。实验室的中间有一个布帘，把前后隔开了。帘子拉开，莹莹顿时被看到的景象惊呆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物件飘浮在半空中，这次不再是简单的球体了，颜色和质感也丰富了很多。既有立方体、三棱锥、环形圈这样的几何体，也有凳子、杯子、闹钟这样的生活物品，甚至还有一辆悬空的自行车。站在房间里，仿佛身处某个重力失效的区域，有一种奇妙的非现实感。这些东西都是用超轻材料制造出来的。当然，这只是一些早期的样品，并没有投入量产。它们最大的意义是证明了一件事——通过超轻材料的组合，的确可以制造出更为复杂和实用的产品。
参观完两个房间，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分钟。莹莹说，我们回去吧。姜宇航知道她还记挂着一杭那边的情况，就说，好，不过我们先去最后一个房间拿点东西。接着，他们去了第三个房间。这个房间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摆放着一排普通的玻璃柜，其中放着很多半透明的塑料盒子。旁边的桌子上有一台显微镜，还有三把尺寸不一的放大镜。姜宇航拉开柜门，在里面翻找了半天，然后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塑料盒子，递给莹莹。送给你的，他说。莹莹打开一看，里面装了满满一盒的模型玩具。有洋娃娃，有小汽车，有机器人……每个模型都只有指甲盖大小。她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捻起一个洋娃娃，放到眼前仔细察看。洋娃娃似乎很漂亮，但就是太小了，细节根本看不清，手指间像捏着一颗米粒。姜宇航说，放到桌上，用放大镜看看。莹莹这才明白这些放大镜是干什么的。在放大镜的视野中，她终于看清了洋娃娃的细节，竟然出乎意料地精致，连睫毛都根根分明。她又拿出一辆小汽车放到放大镜下面，发现汽车也做得极为逼真，前排的座椅上放着两个靠枕，后排的座位上则披着一层布艺坐垫，甚至连坐垫上的花纹都很清楚。莹莹说，哇，这也太厉害了吧，怎么做的啊？姜宇航说，你猜。莹莹想了想，有些犹豫地说，趁它变大的时候？姜宇航翘起大拇指说，猜得太对了。所有模型的零件，其材料上都刻画了不同膨胀系数的分形纹路。制作的时候，先用触发石激发，让其变大，在这个时间里对其进行加工。有的复杂元件需要经过多次的膨胀和缩小过程才能制作完成。组装同样是在其膨胀状态下完成的。当制作和组装完毕后，静待其恢复原状即可。这种加工工艺叫做“亚稳态加工”，因为分形晶体在膨胀期其实处于一种亚稳态的状态，对其进行刻蚀、切割等操作需要更精准和快速地完成。莹莹把这些微型模型重新装好，盖上盒盖说，真的送给我吗？姜宇航说，当然，喜欢吗？莹莹高兴地点了点头。回家后，可以分一些给杭哥。她突然又想到，玩的时候可以让杭哥激发它们，这样玩具不就变大了吗？顿时更加开心。
从房间出来，一个小时快过去了。姜宇航带着莹莹重新回到之前的核磁共振室。孙剑一见他便迎上来说，看见裂缝了。他问，在哪里？孙剑用手指着头说，在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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