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这是玛利亚的回答。

    而她说的话,在七位孩子眼里显得十分奇怪。他们都知道亚利犸的人生字典里压根没有“温习”这种字眼,他什么新知识都不学,就埋头抱着那本旧书翻来覆去地硬啃。

    “你从来都不……”比伦惊讶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意识到这样不妥,他换了一种说法,“我从来都不知道你这么好学。”

    “好吧,那你先问吧。”

    比伦好心退让开一条通路,让亚利犸先过去,但这条通路很窄,亚利犸起身过去不小心撞到了他。

    如果是艾迪安,他只会揉着肩膀咕哝着‘他的力气怎么这么大’,但比伦很聪明,他很快发现亚利犸身侧,靠近书桌的地方还留有一丝空隙。

    “你!”

    “你是故意的!”比伦咬牙切齿。

    反观另一位角斗的主角,他可真是冷静极了。

    “冷静一点。这里太窄了,我真的是不小心撞到你的。”亚利犸顺势拍掉了落在肩膀上的灰尘,“如果你生气了,我可以和你道歉。但你现在应该能体会到我的感受了,那种被别人‘冒犯’的滋味儿是多么地难受。”

    比伦:“……哈?”

    “等一等,我冒犯了谁?你说清楚!”

    底下窃窃私语,议论的事情大都只与一件事情有关——亚利犸在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的他沉默寡言,现在的他喜怒无常,不变的是,他依旧难以沟通,甚至还有几分刻薄。

    因为这件事情,玛利亚不得不费心费力地将他们分开,其它七位孩子待在一间教室,而亚利犸单独一间。如亚利犸所愿,他们终于可以独处了,但时间却少得可怜。

    “咔哒”——

    玛利亚推门走了进来。她的手中还抱着七束月季花,有几束还系上了红色蝴蝶结,像是花束在热烈地簇拥着她。“哼……”亚利犸揉了揉鼻子,他好像得了花粉过敏症。

    “他们说你从来不会温习。”

    “可老师你还是来了。”

    玛利亚坐到了亚利犸身侧,离他有一臂距离:“我答应了要教会你们,怎么可能会不来呢?”她张开翅膀,尾羽像灵活的指头,蹭了蹭亚利犸的脸颊,“还有,比伦一直想知道……他刚刚做了什么?怎么冒犯到了你?”

    “冒犯我?”

    亚利犸被玛利亚挠痒了,直接从椅子上滚了下去,他仰起头来看着她,一副“你在说什么呢”的样子:“玛丽老师,他没有冒犯我。”

    “但是,他在冒犯你。”他撑膝起身,抬了抬下巴,“或许老师你没有发现,自己在想事情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发呆,完全没办法及时注意到周围的变动。”

    “所以你才会过了那么久才回答比伦。”

    “你正在想的事情,你正在烦恼的事情,比那什么温习重要多了,这不是冒犯是什么?”亚利犸摊了摊手。在他眼中,突如其来的关心都居心叵测,没有谁比自己更加重要。

    玛利亚:“……”

    她不喜欢这一种说法。

    “在这里,没有什么事情比你们更加重要。”玛利亚握紧手,“包括我现在所烦恼的。”

    亚利犸拧紧眉头:“如果我说——我知道玛丽老师你在烦恼些什么的话,你还敢这么说吗?”他缓步,绕到了玛利亚的身后,“你说过‘天使是神的第二副唇舌,神的第二双眼睛’,那么……”

    “你所见即光明神所见,所言即光明神所言。”

    “你会代替贝德尼尼老师在这里,不仅仅是要代替他授业,更是要替光明神挑选出合适的神子。而你的心早已排好了号码。”

    “玛丽老师,不要再说神平等地爱着所有人。你爱我吗?玛利亚爱我吗?你们爱过我吗?如果回答是‘是’,为什么我感受不到?如果回答是‘否’……”

    “哦——你们是不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的,对不对?可那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残忍’。”亚利犸不再争辩了,他逆光而行,推开后门,径直离开了。

    太阳神的马刚跑回到圈中,月神的夜潭就从地平线的远端升起,盈满,漫延。

    八位孩子揉了揉眼睛,他们所能看见的天空像是被一场海啸洗刷过的谷地,就在脚下涌动着,好像能将他们的每一片指甲染黑。

    他们赶紧跑上床,但现在还早,他们都没能睡着。弗雷格林戳了戳比伦:“嘿,你睡着了吗?”

    “没有。”一阵闷响从被窝里传出来,比伦探出头,“怎么了?难道你还希望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哄你睡觉吗?”

    “不,我不要听睡前故事,”弗雷格林又将艾迪安从床上拽了起来,他就仗着自己年纪小才敢这样乱来。

    “那七束花是你们两个给玛丽老师准备的吧?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事情。”

    他捅了捅比伦的肩膀:“这像是艾迪安会做出来的事情,但可不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

    “比伦,你不是一直都觉得这种事情没有太大必要么?”

    以前他们还在黑森林祭坛的时候,偶尔会有几位旅人路过祈祷,他们祈祷后就会放上几束顺手采来的野花。

    可花总有一日会腐烂,会枯萎,它那蔫垂的瓣叶流淌出腥臭的汁液,人看了都会厌恶,更别说神了。他们怎么可能会喜欢这种易逝之物呢?

    当时的比伦就是这么想的。

    他揪紧被子:“可是和他们相比,我们也与那些花一样,也是易逝的。你还记得贝德尼尼说过的话吗?他说‘纪年是百年,人逐渐老去的功夫,神不过抬了抬眼皮’。”比伦翻了个身,与弗雷格林对上眼神,“你还记得玛丽老师看我们的眼神吗?”

    天使都是如此,神明应该更甚。

    “说来肉麻……我感觉到我在被珍视着。”比伦眯了眯眼睛,“即便我和他们是如此不同。”

    “天呐!”弗雷格林摇了摇头,“你这是彻底陷进去了。”

    “也许吧。”

    “所以呢?你是怎么将花束献给玛丽老师的?难不成是直接塞到她的怀里?”弗雷格林的语气陡然拔高,那这和“直接告白”有什么区别?!

    比伦浇了一盆冷水:“没有。”

    “我和艾迪安将花献出去的时候,将你们给带上了,就说‘是为了报答,每人都献了一束花’。”艾迪安趴在床上,他也来了兴致,抢着接在比伦后面说道:“看得出来玛丽老师很惊喜,很诧异,她将那些娇艳的花朵视若珍宝,捧在手中——”

    “她看起来好高兴!”

    “……”

    “嘁——”亚利犸听完只想发笑,“你们真是太‘可怜’了。”

    玛利亚只需要对他们温柔体贴地笑一笑,用那双细致入微的双手爱抚他们的脸颊,他们就知足了,像被缴去武器的士兵,他们丢盔弃甲,心愿臣服地跪倒在她的脚旁。

    “你觉得她对你很好,哪里好了?”

    “今天是你,明天是他,后天是……天知道后天是谁!你们快醒醒吧,她根本无法回应你的期望……”亚利犸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比伦拽了起来。

    “住口!”

    “玛丽老师对你那么好,你却对她嗤之以鼻!她不仅是我们的老师,还是一位善良的天使!你这样……你这样还配成为光明神的忠诚信徒吗?!”

    “真的是……”比伦根本没听懂,又或者是,他根本不想听他说话。亚利犸垂下头:也是,毕竟,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会产生这种贪婪而又古怪的想法。

    他将比伦的手反拧开来:“拜托你,搞清楚,我并没有对玛丽老师嗤之以鼻。哈……如果我敢那样,无需多言,我自己就会先撕烂自己这一张嘴!!!”

    “我只不过是在好心提醒你。”

    “不要因为这一件小事而沾沾自喜。”

    “献束花?所以呢,那又怎么样?反正你与我在玛丽老师眼中的位置都一样。还有,你说我不配成为信徒?我当然配,显然,也只有我配。”

    “你说什么?!”比伦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好脾气的艾迪安也坐不住了,“亚利犸,你以为自己是谁?你真的是疯了!”

    “我没疯。”

    “我清醒得很。”

    “你们选择了听话地匍匐在脚底,我只不过是选择了站起来而已。”亚利犸将比伦的手拧开,再拧开,弯折到他难以忍受,需要大声喊“痛,放手”的程度就立马放开了。他不是什么施虐狂,如果不这样做,比伦今天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站起来?你在说什么?”弗雷格林幽幽地看着他。

    亚利犸:“听不懂?这很简单呐,给予恩赐,平等的珍视……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弗雷格林继续追问道,他的眼睛里透着求知欲渴的微光,可亚利犸却笑了笑。

    “你今天问太久了。”

    “天晚了,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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