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柔柔飞速瞥他一眼,脸颊浮上薄红,埋怨他似的:“您说呢。”

    慕玄白想起在马背上发生的一幕幕,轻哼讽刺道:“你若不犯险引诱我,也不至于这样。”

    昏黄色调的灯笼光将气氛映照得愈发暧昧,低首候令的众人开始悄悄交换眼神。

    慕玄白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儿。他们的对话在旁人听来太有歧义了,像打情骂俏。

    他发现自己的耳朵根又在发烫,喉结动了动,却无法辩解,最终只能瞪了颜柔柔一眼。

    被他一瞪,颜柔柔非但没有畏缩,还敛着秋水盈盈的眸掩帕而笑,似有无限羞意。

    慕玄白:“……”

    气氛更不对了,好像他们白天发生了什么一样。

    他忽而朝她迈进一大步,捉了她的手腕,转头就气呼呼地拉她往正院走:“笑什么笑,你还好意思笑。”

    直到那些下人都跟不上他的脚步了,慕玄白将捧心喘气的颜柔柔往椅子上一按,一手撑桌面一手握椅背,黑眸流露凶意,责问她:“你不怕伤也不怕死吗?为什么不会骑马还敢在马背上撂缰绳!”

    颜柔柔都听愣了。

    那时候他怎么不说?氛围都到这儿了,竟然把白天的账翻出来训她。

    再说了,谁让他非把缰绳塞给根本不会骑马的她呢?

    颜柔柔被他眼里的愠怒吓到似的,冲他茫然地眨眨眼,又委屈又胆怯地小声申辩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拿不住缰绳了,还求了您,可您偏不信……”

    慕玄白喉尖一顿,满肚子的话,都被她怕得不敢抬头的样子堵了回去。

    他敢把缰绳递给她,是因为自己就坐在她身后,视线寸刻不离,绝对护得住她。

    她呢?她怎么敢的?

    仗着有他在,就敢赌他一定会护她?

    慕玄白气血翻涌,心头浮上一丝后怕。

    如果换作旁人,她也这样赌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旁人不一定会护她,也不一定有能力护她。

    颜柔柔抬眼瞥见他的眼神从生气渐变成沉重的怜惜与愧疚,盈着一层泪花笑了,纤手小心翼翼地覆上他握紧椅背的小臂:“小侯爷,不要怪我了好不好,我下次努力拿好缰绳,不会再丢了。”

    灯下的少女眸色氤氲却强颜欢笑,像一朵滴露芙蓉,让人摘不忍摘,碰不忍碰。

    慕玄白撑在桌面的掌握紧又松开,最后拿起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柔荑,摊开了她的手心。

    白皙润粉的掌面上有一道深红勒痕,一直延伸到虎口。

    慕玄白轻轻拿指腹碰了碰,却换来少女五指无意识的蜷动。

    “很疼?”

    颜柔柔抿唇摇头:“不疼。”

    慕玄白盯着那道红痕,沉默好久,突然道:“对不起。”

    颜柔柔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说这三个字,一时愣住。

    她仰脸,看见身姿挺拔的少年在灯下垂着头,眉眼失神落寞。

    她没听错。

    他对她说,对不起。

    好奇怪。

    这些年,从没有人对她说过对不起。

    绑了她的手脚把她卖进争春楼的嫂嫂没有说过,天天拿鞭棒调教她的老鸨没有说过,那些用油腻恶心打量货物般的视线审视她的人也没有说过。

    只是让她被缰绳勒红手的他,却用这副好像亏欠她无数的语气说,对不起。

    为什么?

    就因为……她对他有点用处?

    未免演得太过头了。

    颜柔柔受宠若惊般抽回手:“小侯爷实在是折煞奴家了。如今我的命都是您的,您怎么处置都是应该的。”

    她的话字字砸在慕玄白的心口,他思绪一点点回笼,指尖还残留她手心的温度。他敛目拉来椅子在她身旁坐下,方才失落的神情被他悄然藏进了深黑的眸底。

    他拾起筷子,一言不发地将她碗面堆满菜,指了指立在不远处的秋桑:“你来喂她。”

    颜柔柔的手顶多就是有点酸乏,怎么也没到拿不住筷子的地步,温声拒绝走来的秋桑:“不用的,我自己可以。”

    但被慕玄白冷冰冰瞥着的秋桑,哪有胆子敢应她,执意要喂,颜柔柔只好依了。吃了小半碗,她摆手示意够了,秋桑这才放下碗筷。

    慕玄白看了眼她还剩大半饭菜的碗,回想起手掌握她腰时的触感。

    纤薄得好像只要他稍稍用点力就会断一样。看她刚才走路的样子,他大概真的太用力了。

    慕玄白在北疆长大,身边都是皮糙得像树皮的汉子。对待颜柔柔时,他偶尔会忘了她的不一样。

    但他明明记得,她是会骑马的。

    她说不会,他不信,所以才在她口是心非时借机试探她,可她到最后丢了缰绳也没表现出一点会骑的迹象。

    他的试探太冒险,太不该。

    “小侯爷,我先退下了。”他还咬着筷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颜柔柔已起身向他行福礼了。

    这一天发生太多事,她确实累了。

    “嗯。”慕玄白闷声应了,却没再继续吃下去,面无表情地握着筷子。

    五更天未亮,远处鸡啼声起,颜柔柔醒了。坐起一看,帐外还一片寂静。

    以往这个点她就要起来练嗓调琴,日子一久,就成了习惯,再怎么躺下去也睡不着了。

    颜柔柔干脆轻手轻脚起来穿衣洗漱,刚开门出去端水,迎面遇上打着呵欠从耳房出来的秋桑。

    秋桑忙上前扶她进去,连说有事应该唤自己来,切不可劳了她的身。

    打了水伺候她洗完手脸,秋桑去桌前取来几盒膏药,笑意盈盈道:“姑娘你瞧,这是昨晚半夜的时候小侯爷亲自给您送来的。”

    颜柔柔接过看了看,都是她认得的名贵膏药。前几年她在争春楼时常受打受骂,打完了老鸨就让人给她涂上这些富贵人家都难买的药,怕在她身上留下印子,影响以后用她赚大钱。

    秋桑摊开她刚擦干水的手细细涂药,絮叨着道:“咱们府上自然是不缺那些疗伤治病的药,但这药和那些不同,听说用了后会一点儿痕迹都不留,十分难得,小侯爷领着陆英跑了好几个时辰才买到呢。一买回来,他就送过来了,可惜那时姑娘已经熟睡,他就叮嘱我务必洗干净了手,再给您手上、腰上涂抹一遍。姑娘您瞧瞧,才一夜过去,您两只手上的印子都快消没了。”

    颜柔柔默默听着,更确定他待她如此细心体贴,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比如献给高位者。

    秋桑想到什么,压低了声音凑到她面前,眼睛黑亮黑亮的:“后来我给您涂了药,转头吓了一跳,屏风上映着小侯爷的影子呢!但看到被我发现,他就走了。小侯爷真的很关心你。”

    “……劳他费心了。”颜柔柔适时地红了脸,低声又道,“秋桑,也多谢你昨晚照顾我。”

    “姑娘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我本就是府里的婢女,被安排到这,尽心照顾你是应该的。”话虽如此,秋桑还是笑眯了眼。

    上完药,秋桑扶颜柔柔去正院用饭,说是总不爱吃早膳的小侯爷忽然变了想法,要她陪着一起按时吃一日三餐。

    走在去用饭的路上时,颜柔柔远远就能听见正院那边传来的刀枪破风声。跨过拱门,果然看见穿一身深黑锦衣的慕玄白正握着一把红缨枪练武。

    少年神采英拔,步法矫捷,枪出如龙,天生笑唇恣意勾着,样子骄傲极了。

    他目光投来时,颜柔柔远远朝他见礼,少年立时以足踢枪,再临空握住,挥动几下扔给了陆英,朝她迈步走来。

    陆英正要给他擦汗,他偏脸一躲,拿了巾帕自己擦洗。闻了闻袖子,确定自己身上没有汗臭味后,他拉过颜柔柔的手,看看她的手心又看看她的腰,满意道:“恢复得挺好。”

    颜柔柔目露感动,再次深深行礼:“全赖小侯爷送来的膏药。”

    慕玄白似乎很不高兴她对自己行礼,一把将她扶起坐下,亲自给她盛粥布饭。

    于是她面前有了满满一碗南瓜小米粥和一荤一素两个包子。

    以往颜柔柔几乎不吃早晚饭,顶多吃点果蔬,喝些花茶,久违地拿起包子,她一时间甚至不知怎么下口。

    坐她身侧的慕玄白已经一口咬下半个包子鼓着腮帮嚼了,“咕嘟咕嘟”两下,粥也快见底了。

    怎么会有人吃饭吃得这么香。

    “我讨厌那些只喜欢细腰的男人。”吃完一个包子又拿起一个的少年撕着包子皮开始慢慢吃,闲聊似的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颜柔柔心道,原来你喜欢丰腴的女子。

    但他接着说:“我不是讨厌那些纤瘦的女子,我是说,我讨厌那些因为自己喜欢,就有意无意迫使女子变得纤瘦的男人。”

    犹如被一粒石子击中,颜柔柔的心尖泛起丝丝涟漪。她怔怔看向少年,少年深黑的桃花眼映着门外晨曦,里面只有一片璀璨发光的认真。

    他转头与她对视,没有表情时也像在笑着:“我不是那种男人。”

    颜柔柔飞速低下头。

    她搅动碗里的粥,慢慢喝下两口,等温热的粥入喉熨帖过她的五脏六腑,才终于压下那抹奇异的悸动。

    他是与不是,与她何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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