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柔柔在马背上愣了好久,直到一阵凉风吹醒她,才轻笑道:“小侯爷惯会打趣人,喝醉了就调笑我。”

    右边肩膀上忽然一重,淡淡的温热酒气拂过耳畔,又被风吹走,他微哑的嗓音贴耳落下来:“我说真的。颜柔柔,我想娶你。是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嫁你为夫。”

    还说没醉。嫁她为夫?

    不,最荒唐的是什么三书六礼八抬大轿。

    颜柔柔侧眸瞥眼自己肩膀上的那个脑袋,却撞进一双亮泽的桃花眼,里面没有醉意,也没有笑意,只有装得挺真的认真。

    她不着痕迹移开视线,乌黑的瞳仁只盯着前方看,比他更认真道:“我身份卑贱,名声不好,配不上您。您若是看中了我的姿色,能让我做通房或小妾,已是奴家三生修来的福分了。更多的,奴家无福消受。”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给谁做通房小妾,颜柔柔也一样。这只是她打进争春楼那日起就注定的命,还是被万千风尘姐妹羡慕的“好命”。

    她不认命。

    给人做通房、小妾、夫人,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无非恩客变成了唯一,她依然得不到想要的。

    她得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纸醉金迷的京城、所有男人恶心的视线、她的明码标价。

    世子夫人这个身份,就是慕玄白敢给,颜柔柔也不敢要。

    要承受太多,她太难逃。

    身后的少年却在轻狂地笑:“他们?他们拦不住我的,谁都拦不住我。我不要听你说那些奉承话,你一说这话,我就知道,你有多不情愿。”

    慕玄白的下巴蹭到她的肩胛骨,眼窝埋在了她肩膀。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震音传过来:“你不喜欢我,所以不情愿,那我不会碰你的。但你做我的夫人,才会没人敢动你。”

    马儿沿着无人的道走,颜柔柔听着马蹄声和他咚咚的心跳声,意识到慕玄白好像跟她之前推测的,真的不太一样。

    这样的少年,真的只是在和她玩弄心机吗?不惜拿娶妻的事来赌?

    他真不是为了最大程度利用她,才对她好的吗?

    可总不能是真的喜欢她吧。

    想法一冒出来,颜柔柔自嘲地笑了下。

    身后的人却僵了僵,忽然将她抱得很紧。

    慕玄白抵住哽意,许久才微声道:“我……我只能用这种卑劣手段保护你,像趁你之危,对吗。”

    他不得不艰涩地承认,在自己叫嚣的意气之下,是难以掩盖的无能。可在话尾,他仍怀揣着星星点点的希望,希望能听到否定的回答。

    这是不够强大的代价。

    颜柔柔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

    不明白一个天之骄子,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

    他抱得太紧了,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手臂利落紧绷的肌肉线条。好像她不回答,他就不会松开一样。

    颜柔柔反问自己,他卑劣吗?在趁她之危吗?

    不卑劣,他说的是“想娶”,不是“要娶”。

    趁人之危吗?也没有,直到昨晚他都没碰她。

    可一切太不合理了。

    他怎么会是这样不卑劣、不趁人之危的人呢?

    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对她好,还不利用她呢?

    颜柔柔从来都知道自己不聪明,她对所有事物的判断,都是单一地依据经验和下意识的警惕。

    她觉得自己该警惕,可她的不聪明无法解释关于慕玄白的一切。

    她要怎么回答他?她曾经学过的所有套路,竟然会在面对“对”和“不对”两种回答时变得一无是处。

    她思考得太久,少年渐渐松了抱紧她的手,搭在她肩膀的脸也轻轻退开了。

    马儿停下,颜柔柔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到了荣安侯府门前。

    她听见一道极清的,带着水意的吸气声,接着少年翻身下马,将她抱了下来。

    直到落到地面,颜柔柔还有点恍惚。

    弦月挂在云端,逐渐被吞没。

    慕玄白将她放下后,再没看她一眼,往正院方向走时,也刻意避开了她的视线。

    “小侯爷。”

    廊前,少年高大的身影停下了,地上那颀长的、清浅的影子也停住了晃动,却没有回头。

    颜柔柔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叫住了他。

    她不想看他这样,可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她弯起笑眼,秋水剪瞳漾着辉光,装作若无其事地劝他:“今晚您是喝醉了,您放心,我不会把您对我说的那些醉话说出去的。”

    顿了顿,颜柔柔福身行礼,转身和秋桑一起离开。

    慕玄白只在余光里看见她步转时微掀轻飘的裙摆。

    他立刻回头去看,可直到她消失在月洞门前,也没说出一个字。

    回去后,颜柔柔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睡着。

    她不怕被慕玄白利用,因为打一开始,她就想利用他。

    她要借着他的手,筹划一次逃离。

    颜柔柔睁着眼睛凝视帐顶,第无数次计算自己需要什么。

    起码百两银子的盘缠,府外府内各一个接应自己的人手,一个假身份的文牒,一具与她身形相像的尸体,一艘前往江南的船。

    如果成为慕玄白的妻子,想做到这些当然不难,但同时她就完全成了他的人。荣安侯府众人、官府,甚至是皇亲国戚都会深究她的一举一动。

    再完美的计划也经不起深究。更何况,她做不到完美。

    所以她对自己的定义绝不会是成为慕玄白的妻子。

    她想过慕玄白会浅薄得如从前见过的所有男子一样,对美丽的皮囊神魂颠倒,将她视为极具观赏性和实用性的货物,也想过他心机深沉,不会真的陷入她的温柔计里,攻下他会是个大难题。

    唯独没想过,他会太把她当回事。

    但颜柔柔不允许自己深想这个问题。

    她想起九年前的冬天,嫂嫂端来的一碗热汤面。

    嫂嫂说,小妹呀,家里就剩这点面了,你病了好些天,都留给你吃。你侄子?他不饿,真不饿。乖,吃了睡一觉,什么都好了。什么把你丢下?我的傻小妹,你哥生前那么疼你,你就是我亲妹,我舍了自己的命也不能把你丢下啊……

    她流着泪吃完半碗面,昏昏沉沉睡去,醒来,人已经在争春楼了。

    嘴里塞着布,她喊不出声,手脚被麻绳绑着,她动弹不得。

    就看见嫂嫂站在门前,从老鸨手里接过两锭银子,头也没回的走了。

    那时她的价格,不是两锭银子,而是半碗热汤面。

    更漏声滴滴答答,颜柔柔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带着湿意的气。

    她再不会太把自己当回事。

    她要牢牢记住自己到底要什么。

    那日之后,慕玄白没再提要娶颜柔柔为妻的傻话,好像那晚真只是一场醉话。

    平静的日子流水般过了几天,这日慕玄白破天荒没回来吃午饭,天都黑透了,也没让陆英捎个口信回来。

    颜柔柔当然没资格过问他是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只是他不回来,下人不敢随便布菜,她得饿肚子。

    秋桑正想给她洗几个果子吃,正院那就传来动静,是慕玄白回来了。

    秋桑放下果子,擦了手和她一起过去。

    一出门,颜柔柔发觉府内气氛有些不对,下人们行色匆匆,有端水的有端茶的,还有拉凳子抬桌子的。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秋桑逮了一个人就问:“正院那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道:“这……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完又急匆匆端着水跑了。

    颜柔柔隐隐闻到一点儿血腥气。

    到了正院,就见四下的灯都点了起来,周嬷嬷指挥着下人,瞧见她,抽空露出笑道:“小侯爷受了点儿伤,姑娘待会儿再进去瞧瞧吧。”

    受伤?

    颜柔柔启口欲问,但看周嬷嬷忙里忙外的样子,自己多嘴只会添乱,便退避到一旁,略行一礼要退下。

    “让柔柔过来。”屋内却传来少年的声音,比平时听起来多了几分躁戾。

    大概是陆英又劝他惹他不高兴了,慕玄白凶道:“你再啰嗦我把你跟高洛青关一起!”

    高洛青?他把高洛青关起来了?

    颜柔柔心觉不妙,在周嬷嬷许可的眼神下,上前掀开帘子进去了。

    见一只素白的手挑开帘子,露出少女一张杏眼桃腮的脸,慕玄白方才还冲陆英皱着的眉就松开了,瞳仁里缀上跃动的烛火。

    颜柔柔第一眼看到少年臂膊上绑着的绷带,绷带上还不断渗出血色。

    “您这是怎么了?”

    慕玄白抬腿把陆英踢了出去,视线却一刻不离颜柔柔神情担忧的脸。他招手让颜柔柔过来,颜柔柔一挨近,他就扬了唇:“我逮着高洛青了。”

    他漫不经心地望着她笑,侧颊与鼻梁都有点点血迹。

    颜柔柔心里一团乱,想起他给的和自己丢出的字条,问:“为什么要抓他?”

    “再过五天,你的蛊毒就要犯了。”慕玄白方才还含笑的眸子一凝,“当然是向他索药。”

    “可按照我们先前的约定,您不抓他他也会按时给的。”

    慕玄白又笑了,揉她的发:“任由他一个月一个月的吊着你的命吗?颜柔柔,就算你同意了,我也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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