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远曲风阳春白雪,即便这首凤囚凰也带着几分超脱空灵,如今活脱脱被改成了艳舞的伴奏。
天婴只见容远拿起曲目簿,纤长的睫毛下琥珀色的眸子平静如水,修长瓷白却又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疾不徐地合上了曲目簿,从容地往自己杯盏里倒酒,让人捕捉不到一丝半点的情绪变化。
天婴还是觉得自己太天真了,既然想在他脸上看到半分迷惑或者憋屈。
容远平时话不多,但他博学多才,饕餮颇喜欢与他天南地北地讨论一二。
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间他们谈论的全是万千生灵的生杀大事,连刚才那些放浪的女妖这时候都危襟正坐,大气不敢喘一下。
容远从来没有带天婴参加过任何宴席,若是前世她看到这一幕肯定又是被迷得神魂颠倒,全身冒粉红色泡泡。
而如今与容远同在一个空间,她却只敢压抑。
烛比不甘心被冷落无奈插不上话,搂着两个美人喝着闷酒。
妖王饕餮越喝兴致越高,突然想起什么,挥了挥大手,“把我的菜拿上来。”
就在给饕餮“上菜”的一瞬间,天婴手抖了抖,险些弹错音。
只见一个个小孩被押送了上来,他们头上被围了一圈白色的磁盘圈,脖子上的项圈还在,他们满脸泪痕却不敢哭出声,小腿们都在发抖。
这群小孩其中一个就是妞妞。
这群小孩上来的一刻,连蓝尾鸢的瞳孔也颤了下,怒目瞪向烛比,而烛比自己嘴角抽了抽,假装没有看到蓝尾鸢的目光。
天婴旁边的乐师一声低呼惊醒了险些错抚弦的天婴:“那不是吕乐师的孙子吗?”
吕乐师就是舞乐司原来那位人类主琴师,天婴顶替的就是他的位子,蓝尾鸢以他孙子的命相要挟,逼他为妖界卖命。
吕乐师出身人族的宫廷,见的市面极多,心态极稳,所以从来没有出过错。
天婴脑中突然浮现烛比那黏腻冰冷的目光,烛比的手可以伸向自己,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伸到其他地方?
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吕乐师的孙子偷了出来,扔进了饕餮的厨房,让他今天出现在饕餮的餐桌上。
如果不是自己的突然出现将吕乐师换下去,他看到自己的孙子在饕餮的餐桌上……
心态再稳的人都受不了!
前世舞乐司的悲剧仿佛在天婴脑中重现了一遍:
作为主琴师的吕乐师当场崩溃,舞姬无法踩准拍子,整个舞乐司瘫痪,扫了饕餮的兴致,让他勃然大怒,降了整个舞乐坊的罪,蓝尾鸢也被牵连,然后他们这些女妖被随手给打发了,天婴落入了烛比的魔掌。
而这一世自己换了吕乐师,打乱了烛比的计划,所以他看自己的眼光中多了几分怒火,但随即,他又撇了一眼舞乐司中的其他的人族,眼中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但此刻天婴还不知道妞妞头上的那圈精致的磁盘是做什么的,直到旁边的御厨给献上了一把巨大的剪刀,还有滚烫的油。
饕餮剔着牙,扫了那一圈孩子,对下面坐着的仙官道:“你们知道人间有道菜叫油泼猴脑吗?”
话音一落,全场在座面色各异。
天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万万想不到饕餮如此残忍,大脑嗡一下一片空白,若非这首曲子熟得深入骨髓,她必然会弹错调。
她没弹错,不代表其他人不会弹错。
主琴师被天婴换了下去,但是其余乐师还是凡人。
这些人族乐师都是因为家人而被蓝尾鸢挟持,看到吕乐师的孙子的一刻,他们心中都凉了半截,心中有了唇亡齿寒之感,对蓝尾鸢的不信任油然而生。
愤怒和惶恐无法抑制。
乐声开始混乱……
而天婴明白,如果这样下去,前世的悲剧还得重演。
必须将场面稳下来。
“好好弹。”天婴对旁边乐师道。
而人族的乐师看着这个妖女,心中都是悲愤,憎恨。
天婴不在意他们的眼光,只继续抚弦,“你们不好好弹,下场和那些孩子一样。”
乐师们沉默片刻,一个个都拾起了自己丢弃的乐器。
但由于恐惧和抵触,曲音依然偶尔错乱。
蓝尾鸢紧紧皱眉,冷汗从额头不断渗出,心惊胆战地等着这首曲子快些结束,甚至紧张的闭上了眼。
容远自然也听出了其中的破绽百出,敛上了双目。
天婴知道这已经是人类琴师的极限,只是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破绽。
她加快了手速,琴音如惊雷砸,破空之声剑。
引得满场瞩目。
天婴必须让舞姬们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这里,让她们只跟着自己走。
舞娘们听到了琴声,开始踩准步伐。
这时候的她以一抵百孤军奋战。
琴声嘹亮。
容远听到琴声,缓缓睁开了眼,目光移到了翩翩起舞的蝴蝶后那只蓝衫小妖的手上。
他眼中划过了一丝狐疑。
这婴儿一般细嫩的手,怎么能弹出这样娴熟的琴音?
天婴这双重生的手几乎没有碰过琴,没有茧来抵御锋利的琴弦,她指腹已被划破,琴弦上染了血迹。
十指连心,但她此刻却顾不得这双手了。
于她来说,这是一场战斗。
直到弹了最后一个音,她展袖缓缓收了手。
整只曲子靠天婴一力撑到了最后,落幕之时整个舞乐司都惴惴不安。
她神情却从容淡定,与她那张带着稚气的脸格格不入,花红柳绿的艳丽妖女之中,一身蓝衫的她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展袖之时若一只蓝色蝴蝶,只是十指之间落下的血滴,还有满琴的血迹看得人触目惊心。
周围异常安静。
天婴缓缓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周围,才发现大家的视线都在自己身上。
她前世都是默默无闻地跟在容远身后,在他的荣光之下。
此时此刻她才觉得有些紧张,红晕爬上了她那张带着婴儿肥的小脸。
她一双幼犬般的眼再次环顾了一下周围,却一眼看到了容远,他撩起了眼皮,那双冷漠的眼淡淡看着自己。
曾经为了容远能够看她一眼,她真的是使劲浑身那本就不多的解数,怒刷了多少存在感。
而这时与他四目相接的一瞬间,她那双幼犬般的眼睛突然动了一下,然后移开了与他相接的目光。
她眼中那一瞬间排斥和恐惧太过强烈,容远虽然有些诧异,但是也没有细究,因为他并不在意。
周围依然安静,天婴也不知道刚才这个场子自己算不算救起了,不知道饕餮下一刻会不会下令把他们就地正法。
这时掌声缓慢响起,是饕餮。
“弹得好!”
整个舞乐司都松了一口气,包括蓝尾鸢都闭上眼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烛比显得沉闷和懊恼,但是看天婴的目光更加灼热了不少,特别是闻到她的血腥味,他体内冰冷的血液沸腾,觉得周围的美人都索然无味了。
而天婴此刻心没有落下,一切并没有结束,妞妞还在餐台之上。
饕餮指着天婴突然道:“你这小妖表现不错,抬起头来我看看。”
天婴立刻收回目光,不得不抬头。
她们这群女妖都是献给饕餮的美人,不过入不了饕餮的眼,这点她倒不担心。
果然,饕餮看着她哈哈笑道:“你这小圆脸挺别致的。”
天婴:……
饕餮心情甚好,笑问容远“这小妖有点胆色,大祭司最识音律,不知觉得她弹得觉得如何?”
容远:“尚可。”
曾经的天婴日夜练习,十根指头起了厚厚的茧,偷偷不知道哭了多少次鼻子,只为得他一句夸奖,他却最多只是一句不冷不淡的“尚可”。
如今,还是这句漫不经心的“尚可”。
只是天婴已不再委屈,也不再在意他的评价,甚至想冷哼一声。
饕餮却不这么想:“能得容卿一句‘尚可’那就是‘非常可’,谁说我妖族不擅弦乐,我看我妖族人才辈出,赏!”
妖族在风雅上向来低仙一等,不要说妖,就连人都比他们强,如今这兔妖算是帮他涨了脸面,他心情大悦,下令大赏。
心情一好,便就饿了,他道:“怎么还不开菜?”
饕餮拿起巨剪走到了一个孩子的面前,那孩子吓得两条腿瑟瑟发抖。
天婴此刻只想冲上去与饕餮同归于尽,而她自知上去只是找死,整个仙宫唯有容远能阻止饕餮。
她看向容远,而此刻容远面不改色地看着饕餮,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无数想法在天婴心中翻腾,容远会不会出手相救?
她却发现自己也不知道。
与容远相处百年,她从来没有看透过他。
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是她知道,他是一个善于权衡利益得失的人。
“如果舍弃一百人能救一万人,我会毫不犹豫地舍弃那一百人。”——这是他的人生法则。
他的局布得长远,他要杀饕餮,但是一步步将他包围,然后一击致命,让他无法反击。
此刻为了这群孩子得罪饕餮,打草惊蛇,对他来说不值得。
饕餮看向对面那些一个个脸色发青,全身发抖的仙官,道:“怎么?尔等有何不满?”
一仙官正要站起来,便被旁边的压了下来,低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饕餮更是得意道:“不忍心?不如这样,如果你们谁来代替这群人族幼崽,本王就放了他们。”
所有仙官一个个咬牙切齿。
饕餮高声道:“尔等平时不是满口仁义道德吗?怎么都成缩头乌龟了?”
突然他转身一把抓起星辰的下巴,“爱妃是仙帝独女,理当最是心慈,不如爱妃先来?”
被掐得脸颊变形的星辰惊恐地看着饕餮,最终咬着贝齿,缓缓闭上了眼,一张美丽的脸上尽是泪水。
饕餮对她反应很是满意,立刻大笑,最终把她往椅子上一推。大笑道:“开宴。”
容远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指头上的白玉扳指。
只听一个细软的声音响起:“我来换。”
容远第二次将目光移到了那蓝衣的小兔妖脸上,这次目光稍微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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