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月溶轩外。
树叶在晨曦中染上了金黄,秋风吹过,落叶缱绻。
柳优施亲自端了更换的药,步入了月溶轩内,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育有两个成人的女儿,眼角早就爬上了淡淡的细纹,但皮肤由于常年用珍贵草药保养仍然颇有光泽。
这个年纪的母亲,都是看不得孩子受苦的。
柳优施推开那扇隐秘的暗门,正迎上软榻上人清亮的目光。
“呀,你醒啦!”
对面的人斜靠在软榻上,看见柳优施后立刻试图起身,却被按了回去。
“你身上有伤,不要乱动。”
卜秋台顺从地靠回去,声音还带着虚弱:“多谢东家救命之恩。”
“说的哪里话呀,你是替我办差才受这么重的伤。我只吩咐派个身手好的去,真没想到,派去的是这样年轻的一位姑娘。”
柳优施上下打量着她,心中小小地惊叹了一下。
眼前的姑娘眼眸狭长优美,眼尾微微上扬,竟带几许冶艳的英气,透露出几分张扬的秀美。
可偏偏,这双眼眸褪去昨夜的寒意后,其中的眼波变得清亮温和,像是池中秋水,慰人心绪,又让人颇感安宁。
卜秋台浅淡一笑,若无其事地问出心中的疑虑:“东家,那两个刺客……”
“没捉到。”柳优施摇摇头,“真不知道你一个人是怎么从他们手里逃下来的。”
卜秋台心下一沉:那两个人在刺客里绝对是少有的高手,一般商战不至于请动这样的人,难道真是冲自己来的?
不过,柳优施随即打消了她的顾虑。
“褒夫人和我先前不知派了多少人,全都半途失踪,没想到这东西最终被你送到了。孩子,以后你也别叫我什么东家了,你和我女儿年龄差不多,就叫我柳姨吧。”
“是。”卜秋台应道,“……柳姨,两位小姐是出阁了吗?”
“要是就好了。”柳优施摇摇头,“不怕你笑话。五年前怀玉山谷的大小姐跑出了山门,我那两个女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受她鼓舞,非要自己闯出一片天地,也跑出去了。”
卜秋台顿时噎住。
柳优施没察觉她的异样,无奈地出口气,自顾自地说:“可是她们跟人家能一样吗?人家出自名门,肯定有能力自保,哪会像她们半斤八两的,唉!”
“……”
柳优施兀自忧愁了一会儿,关心点又回到了卜秋台身上,她已经核实过了,这是个独自在江湖飘零的孩子,据称是因不喜欢中给她安排的未婚夫逃出了家,在兰芷药坊只记名了一个“秋”字。
只不过,她不喜欢未婚夫的原因十分奇特——未婚夫抢她东西。
都是有心气儿的孩子,柳优施轻柔地拆开她周身的绷带,边给她上药边感慨:“说来,这月溶轩里还真都是与众不同的年轻人,昨日抱你过来的那位许公子也跟寻常小伙子也不太一样。”
卜秋台吃了一惊,什么抱她过来的许公子!?
柳优施见她诧异,猛然想起来昨天她神志不清,连忙解释:“昨日你失血昏迷,许公子急于带你医治,这才把你抱过来的!许公子是个规矩人,如果不是十万火急,他一定不会冒犯!”
毕竟女人家从头到脚都是金贵的,大多数女人被别人碰一下就别扭半天。
不过卜秋台显然不是大多数。
她见柳优施急着解释,坦荡地笑了:“这有何妨?那位许公子对我有援手之德,我心中感激还来不及。”
柳优施新鲜地看着她。
卜秋台把世家大贾都在心下飞速过了一遍,兰芷药坊名盛天下,能被柳优施请进月溶轩拿药的按理说应该是有头有脸的家族人物,可是她并没想起哪个世家姓许。
她沉吟片刻,问道:“那位公子可会再来?他帮了我,我理应当面致谢。”
柳优施回过神来,忙道:“啊,他和他母亲有头疾,每月十五会来月溶轩熬药,你在这里养伤,迟早能见着他。”
卜秋台点点头。
“那,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记着这两天都不要下床走动。”柳优施给她上完药后,边嘱咐着,便伸出手按住了想要起身的卜秋台。
“好,多谢柳姨。”卜秋台不多逞强,注视着柳优施缓缓走出隔间,阖上了暗门。
在听到轩门关上的后一刻,她咬紧牙关,把自己从软榻上撑了起来。
腹部的伤口立刻被她的动作扯得剧痛,她紧抿着唇线一点点挪到门边,听了片刻,确认外面没有动静后撞开了暗门。
没人看见重伤的她是怎么穿过巡查到了药坊外的那片树林中的。卜秋台紧紧捂着伤口,终于找到了那棵悬着铜锣的树。
她艰难地扑在地上,开始在密密的草丛中翻找,眼睛一亮,从一棵灌木的枝桠上解下一段丝弦一样的东西,正是昨天缠在她剑上的那段。
卜秋台双眼微眯,目光沉浮不定,指尖轻抚时只觉软韧而锋利。
摩挲间,一个结论在她心里慢慢成型——闰石。
转眼几十天过去。
夕阳西下,暮色漫天,车队在宽阔的道路上缓缓前行。
卜秋台来兰芷药坊不是吃白饭的,伤养了个半差不差就要跟去护送药材,柳优施无可奈何,给她带上了最上乘的伤药……以及出于对她长得这么俊的考虑而加上的祛疤霜。
此时正经过卢原,卜秋台骑着马护行在拉药材的板车旁,此时马蹄悠闲,卜秋台顾自沉思着什么。
那个刺客竟然是用闰气的!
不可思议,看来那位刺客仁兄可以在离经叛道上跟她一决高下。
众所周知,凡是习武者都需要以气做支撑。而气有两种,一种是真气,一种是闰气。
只不过闰气的名声比她的名声还轻贱,在正经习武者之中,以前卜秋台就知道一位“银鬼”行的是闰气之道,死去快三十年了,名字还在江湖人谩骂的口水里遨游。
看来,成为顶级刺客不仅武艺修为过硬,心理素质也是相当的不错。
卜秋台把断弦绑在了自己护腕内,思绪蹁跹起伏,想起了诸多往事。
“闰气。”她若有所思,无声地默念。
“卢原这么靠近怀玉山谷的地界,也安安静静的,看来熙日宗真的撤兵了!”后方,一位兰芷药坊的前辈的声音传来。
那几个人并排骑着马,就在落后卜秋台几步的地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如今熙日宗势头正盛,要不是有怀玉山谷顶着,这个江湖早就变天了!”
“是啊,只不过这次熙日宗撤兵得突然……”
“有什么突然的,怀玉山谷的大小姐自尽了,熙日宗手里没有可要挟卜青岳的了呗。”
卜秋台一挑眉,可惜耳朵合不上。
“啊?这回确定是她?”
“怎么能不是?听说卜宗主和夫人亲自去确认过呐!你说这大小姐也不知怎么想的,好好的大宗千金不当,犯下那档子罪,这下好了,落了个枉死啊!”
一位年纪较长的门客摇摇头,带着些同情地说:“孩子不懂事,可怜的都是父母啊。如果这事是真的,那熙日宗也真太歹毒了,堂堂五大宗之首,竟然拿一个小女儿做要挟。”
“熙日宗歹毒是一天两天吗,那大小姐自己跑下山,不是上赶着给熙日宗当人质吗?”另一旁的年轻门客不以为然。
“是啊,只怪那大小姐做的事触犯了祖宗!卜青岳出了名的疼女儿,要不是这罪太大护不住了,能让她走吗?”
“要说卜青岳实在是对她仁至义尽了,当初收养义子挑挑拣拣多少年,那么些个好苗子都没要,不就是为了挑出个长得特别俊的,以后顺便给她做乘龙快婿嘛!”
想起怀玉山谷少宗主是如何的俊朗英姿,几个大男人都禁不住一阵啧啧,觉得那位大小姐脑子里一定是波涛汹涌。
卜秋台马蹄轻巧,对身后的声音闻若未闻。
按说世事流转,人们每天的谈资都在变化,她一个微末的小人物不该受到这么历久弥新的关注。
然而,因为熙日宗动不动就向怀玉山谷找点事,每次两派关系一紧张,她这个小人物就被人们重新想了起来,在各种流言蜚语中被编排得死去活来,如今五年过去了,卜秋台三字仍然在世人的茶余饭后屹立不倒,甚至在民间的话本中也成了个精彩的角儿。
只不过现在形势日紧,可供人们大谈特谈的事儿满天飞,与她相关的造谣都越来越不走心了。
记得上一次,她还有“身着破烂嫁衣、手握山谷信物、斜倚朱红大门、满身鹅毛雪花”的工匠级画面描写,尤其是那“被冻死时混杂着五分悔恨三分羞耻两份绝望的眼神”,直讲得茶馆里的听众边嗑瓜子边唏嘘不断。
“停——!”
突然,前面的头儿高喊一声,车轮与马蹄都停了下来。
头儿吩咐道:“把车马都牵到客栈后面去,咱们今天先在这儿休息!”
所有人向前看去,只见一个店小二打扮的人正对着车队的头儿点头哈腰,想把车队的人马招呼进他们的客栈。
卜秋台跟着兰芷药坊的几个前辈,在店小二的引领下把车马带去了客栈后院。
卜秋台往离开马厩的方向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问一个喂马的小二道:“小师傅,我记得卢原一向熙来攘往,怎么咱家客栈似乎生意不太兴隆?”
喂马的小二也就十五六岁,被她猛地一问顿时支支吾吾,脸都憋红了。
本来在前面引他们往客房走的那个小二立刻回过身来,满脸是笑地回答:“嗨呀客官,这不是五宗会刚在咱这儿召开嘛,现下卢原都是名门大派的贵人,刀剑晃眼的,普通人自然很多都绕道了,咱家生意自然不如以前,啊哈哈……”
“哦,原来如此。”
卜秋台打量着引路小二,随即眉毛微弯:“小师傅此前干过别的营生吗?”
“……”店小二闻言愣了愣。
不过,他显然是个机敏人,很快便用带着薄茧的手挠了挠头笑呵呵地回答:“干过,干过,我以前是个厨子,拿刀剁肉的!”
卜秋台向他点了个头,目中情绪莫测。
兰芷药坊一行人吃过饭,留了几个人轮守药材,其余人就都去房间休息了。
车队中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姑娘,卜秋台和其中一个被分到了一间。
卜秋台坐在客房的窗沿上望着窗外的夜幕,眸色深深,她在听窗外的笛声。
和缓的夜风顺着微开的窗牖吹来,将她额前的发丝轻轻吹起,也送来了相邻房间姑娘们的欢笑声。
卜秋□□自无言地坐在窗沿上,仿佛是一尊静止的雕塑。月光照进素窗,在地上投出了她的剪影,安宁平静,又无端寂寥。
客栈另一扇敞开的窗牖后。
一位温雅的男子凭窗而立,暗绿的竹笛横在唇前。澄明的月色将他的眉目打得安静,男子面容温润俊朗,墨色的头发以银环半扎。
一曲终了,男子落下竹笛,用柔和动听的嗓音轻轻吐出两个字:
“《秋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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