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殊何没有惊动任何人,迟疑地将身子侧回一点,目光向那人的左手集中去。

    那人的左手安然放在身侧,五指修长,指节分明,虽然极美极白,却半点没有普通女人玉指的娇嫩,反似有劲力暗蓄其中。

    许殊何轻吸一口气——这只手的第三指上套着一枚小小的银色指环,上面金线勾勒的赫然是一朵怒放的金色花儿!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闯入了许殊何的脑海。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向草垛挪了两步,在旁人都未留意时微微俯身,食指点上那枚指环轻柔地一推,把图案转到了卜秋台的掌下。做完这些,他神色如常地走向凑在一起的师兄弟们,挨着大哥坐了下来。

    众所周知,五年前,怀玉山谷的大小姐叛离了家门,从此隐匿在了浩渺的江湖。

    怀玉山谷宗主卜青岳的夫人不知为何,生下女儿后再无所出。卜青岳与夫人情深意笃,于是苦觅良久,终于寻到了一个根骨上佳、面相不凡又血亲全无的男童,收作义子,望其日后承袭宗主之位,娶二人的独女为妻。

    然而谁能想到,卜青岳唯有的一颗掌上明珠越是长大,越是离世异俗,竟然不忿于自己不能继承怀玉山谷。于是在义兄接受少宗主之位的仪式上,她用薄纱牢牢遮住了面容,在名门大宗齐聚一堂众目睽睽之时,高举山谷的镇谷之宝紫棘,称自己若失少宗主之位,怀玉山谷便失紫棘。

    求而不得,紫棘落地,满座英豪震惊。

    纵使她曾经再受卜氏夫妇的宠爱,也一步踏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一向温和的卜青岳勃然大怒,将其从山谷除名,而她则当场冲破层层门生的阻拦,跑下了山去,从此被钉上了耻辱柱,大逆不道的罪名传遍了江湖……

    许殊何看向草垛上安宁的女人。

    她不像是那样冲动的人,许殊何想。紫棘是怀玉山谷先带宗主卜泓渊留下来的,是护佑山谷平安的宝器,但是这个人,虽然的确飞扬不凡,却不像是会恣意妄为、不顾宗族安危的人。

    那晚客栈中的惊鸿一剑又在许殊何眼前闪过。

    可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孤女,真的能使出那样华彩绝伦的一剑吗?

    许殊何的手暗暗收紧了。

    其他门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全顺着墙根坐着,一个个表情凄惨。

    许元昌十分忧虑地看着铁栏外面,虽然早就有过心理准备,但真看见天机玄的一袭黑服出现在面前时还是不敢相信。

    “真没想到韩天钾竟然拉拢到了天机玄!”一个门生难以置信地说,“原宙怎么会替人做事!?”

    韩天钾是熙日宗宗主。原宙,则是当今天机玄主人。

    原宙此人阴晴不定,行为反复无常,是给大小宗派笼罩上深深阴影的魔头跟疯子。天机玄向来对那些宗派间的争斗不屑一顾,如今大都佐亲出捉拿了连云峔一行,交给熙日宗,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有天机玄出手,我们再隐蔽身份也是徒劳,估计从离开连云峔就一直在他们视线中了。”小师弟沮丧道。

    另一个门生若有所思:“如果说他们一开始想借我们引来怀玉山谷的暗桩,泼给怀玉山谷杀害世家代表的脏水,那现在又捉来我们干什么?总不会是拿我们当人质,逼怀玉山谷承认是他们杀的吧?”

    许元昌目光有些空洞,十分无力地说:“怎么不可能?以卜宗主的品格定然不会不管我们的死活,很可能就……真认下了吧。”

    “那有什么用?”又一个门生道,“以怀玉山谷的风评,再加上两派现在的态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被韩天钾逼的啊!真有哪个世家会信吗?”

    如果这样的话,韩天钾也太天真了。

    “信不信不重要,关键是他们愿不愿意信。”许殊何轻叹道,“如今熙日宗势头如日中天,勃勃野心昭然若揭,早就不屑于与其余四宗虚与委蛇了,那些世家门派虽然比不上五大宗,但到底数量众多。韩天钾此举恐怕是要给这些世家一个台阶下。”

    至于下与不下,就要看他们有没有特立独行的胆了。

    许元昌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那怎么办!?”小师弟欲哭无泪。

    “现在看来,这件事已经不是我们能够改变的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许殊何的声音仍旧十分温柔,“这些天大家都很疲倦了,还是先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吧,我来守夜。”

    “对,先睡觉。殊何你也去睡,我先守,后半夜你替我。”许元昌拍拍弟弟的肩膀,就坐到了牢房的铁栏边。

    门生们听了只好各自散开。干草都垫在了卜秋台身下,他们就直接躺倒在了牢房冷硬潮湿的地上。

    或许是这些天的提心吊胆让他们的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方才还一个个愁眉苦脸,倒下后转眼就睡死过去,牢房里很快响起了一片小呼噜。

    熙日宗的地牢黑沉沉的,只有墙壁上火盏洒下些光,让人分不出到了什么时辰。许殊何小眯了一会,起来替换下了大哥,在墙角运功打坐。

    他阖着眼,神台却保持着清明,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的声响。

    对面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许殊何心中一顿。

    草垛上那人扶着后颈,似乎非常痛苦,躺了一会儿后,努力地将自己撑坐起来,一抬头,正对上许殊何睁开的眼睛。

    许殊有礼地向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卜秋台一怔,借着火光扫视四周,就看见脚边横七竖八睡了一地倒霉蛋。

    她立刻重新闭上了眼,以免堵心。

    许殊何笑容僵住,几许尴尬地落下。也是,人家舍出命来给他们争取一线逃跑的机会,结果他们主动冲回去被一网打尽,让人家白白受这牢狱之灾。

    时辰一点一滴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对面草垛又传出一点声音。

    有了上次的经验,许殊何这次只是把眼睁开一条缝,悄悄观察着卜秋台的动静。

    虽然她救过自己,也想要救过门生们,但她到底为什么这样做许殊何还不能确定,因此没有掉以轻心。

    昏暗的火光下,对面的女人神情复杂,默然地看着身下厚实的草垛,显然意识到了什么。

    只见她从草垛上走了下了,像这里所有人一样,直接坐到了冷硬的地面上,随后闭起双眸,起手运势,给自己调息。

    许殊何最终睁开了眼,看着她的脸,心下微诧。

    第二天。

    门生们一醒,就看见原本躺在草垛上的那个人已经坐到了铁栏边,靠在墙角上平静地看着铁栏外面。

    门生都是小伙子,立刻整理了整理衣服,很有分寸地与那一角保持一定的距离。好在,那个人似乎对牢房里有什么动静并不关心,她的脸一直朝向牢房外面,顾自沉思着什么。

    “轰隆”一声巨响,大片光亮洒入。

    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走进地牢,刀剑全部出鞘戒备着,打开了他们的牢房门。

    连云峔门生蹭一下站了起来,对着这列士兵怒目而视,恨不得用眼神剜下士兵的几两肉来。

    士兵们用密集的刀锋护卫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放下几桶馒头,然后一点点退了出来,重新锁上了铁栏。

    地牢大门轰然关闭。

    门生们泄气地跌坐下来。没办法,纵使他们一个个武艺不俗,也没法用血肉之躯去与白刃较劲。他们被关进来前被搜走了所有利器,连路上用来分干粮的小刀也没能幸免。

    小师弟愤愤难平地坐回了原处,笃定道:“这馒头不能吃,万一有……”

    话还没说完,他眼睛瞪圆了。

    铁栏边靠着的那人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馒头,腮帮子有规律地一动一动,脸仍然朝着牢门外面,也不知道是怎么拿的。

    “……”许元昌把视线从卜秋台身上移下来,“吃吧,如果真是拿我们做人质,想必不会毒杀我们。”

    门生们磨磨蹭蹭地领了馒头,咬牙切齿地嚼着,仿佛这白团团的就是韩天钾的脑袋。

    许殊何拇指紧紧按住了馒头,踌躇了几踌躇,终于试探着对着那边说:“这位姑……嗯,公子?”

    卜秋台听见他的声音,终于缓缓转过了视线。

    牢房里瞬间安静,门生们连咀嚼都往了,屏息凝神地注意着卜秋台的动作,莫名有点紧张。

    “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个女人。”

    令众门生很是意外,这人说话的声音竟然是颇为缓和的,甚至,还回给了许殊何一点客气的笑意。

    大出所料后,大家立刻放松了一点,看来这人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冷淡,毕竟救过他们呢。

    许殊何笑笑,非常自然地问了一个问题:“请恕在下此言冒昧,只是在下实在想不明白,姑娘昨日为何要舍命相救?”

    总不能——是因为自己在月溶轩小小地帮过她一下吧?

    卜秋台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星半点的波澜。她的脸轮廓清晰,两道细眉向外延展,与那双慑人的眼一起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温柔却绝不柔弱,潇洒但不会妄为,虽然很是俊俏,倒也不惊心动魄。

    她看着许殊何的眼睛,声音温缓地道:“你道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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