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天机玄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夜晚的天机玄比白日看起来更深不可测,偶尔风吹枝叶发出的声音就像是索命无常在弥留者耳边的低语。
卜秋台还是紧跟在都雷音后面进入了天机林,她知道在浓密的树冠里暗伏着无数的天机使,寂静是这里最不可以相信的表象。不过只要穿过了天机林,天机玄的寂静就真的是无人的静谧了,因为除了洒扫伺候的一些侍从外,能在那里住的只有天机玄主人和大都佐。
天机玄是一个很玄妙的组织,用十八条脉渗透整个江湖。天机使一共有三种,第一种是各脉的首领,总共十八位,均是难得一遇的高手。他们因为各种原因将命卖给了天机玄,从此一举一动都出自主人之意,再不以自己的姓名出现在江湖,但凡现身就是黑衣黑披、脸上戴着诡异的银色面具。这些首领平日隐藏在自己那脉负责的区域之内,无事不得随意进入天机玄。
第二种就是守住天机林的天机使,目前的首领是一个说话总带点慵懒气的少年“翎”,不在树上挂着时就在天机林边缘的居所休息。
以“翎”为代表,特殊的使命将这群天机使养得很有个性,闲事半点不管,只要不踏入天机林,哪怕把原宙从里到外骂个遍他们也只当没听见,但一旦有人擅自越界,他们就要去讨个过路的命钱了。
而第三种天机使,就是各条脉上的普通天机使,但他们正是天机玄拥有逆天势力的根源。
没有人敢冲上天机玄去把仇人揪出来,所以天机玄是绝对安全的避难场所。这个江湖无处没有野心家,或是想扩大领土吞并其他的门派,或是筹划着什么风险极大的阴谋,只是不管他们多么雄心勃勃也难免要考虑“后路”的问题。对于他们而言,用“天机使”的身份换败北之时有一次上天机玄避难的机会,并不吃亏。
这种天机使互相之间并不知道,除了天机玄主人和大都佐外,只有自己这一脉的首领才知道他们这层身份。他们绝密地隐藏在江湖各处,既有可能是名门贵宗的重量级人物,也有可能是修为高深的江湖孤客,这辈子大多数时间都在为自己的事情殚精竭虑,可是一旦接到了天机玄的命令,就没有反抗的权利。
在客栈中自刎的那一群世家之人,就是这样的野心家。
卜秋台走出了天机林,抬头仰望着星辰之下耸立的玄天阁——那是原宙的寝室所在,通体漆黑、形态尖锐,像擎起炼狱的玄武石柱,另人望而胆寒。
第三种天机使渗透了绝大多数名门大宗,他们的存在使大半个江湖在天机玄面前都变成了透明的,天机玄主人就成了可以搅弄风云、篡改天机之人。
“哥!”
前面闪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身形小巧,身着一身短打,正是都雷音的妹妹都小蒙。
大都佐是天机玄第一条脉的首领,辅佐主人统领十八脉,陪伴尊主生活在天机玄上,是唯一不用掩盖身份的天机使。原宙破例允许都小蒙跟着哥哥住,曾经不知道背后阴谋的都雷音还曾为此对原宙好生感激。
都小蒙紧接着就看见了跟在后面的卜秋台,灵动的大眼睛内有惊讶一闪而过,随后黯淡了下去。她没想到这个人真的回来了。
“对不住。”都小蒙小声地对那人说了一句,将脸扭到了另一面。
卜秋台还没有做什么回答,她那神经过敏的哥的声音兀地拔了起来:“你要做什么!?”
都小蒙一惊,赶忙回头,却发觉一个有点冰凉的手掌在自己脑袋顶上覆了一下,随后克制地拿开。
卜秋台温和地注视着她,道:“不关你的事。”
都雷音一路往上飙的心突然刹在半道,瞬间变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活例子,一时间表情像是吃了苍蝇。
都小蒙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然后更难受了,非常不满地瞪了哥哥一眼。
都雷音顶着一脑门官司,把随随便便轻信于人的妹妹往自己这边拉了拉。这个女人一路上冷淡得像结了霜,突然对小蒙这么温柔,他怎么能不警惕?
他才不信那什么“像一个故人”的说辞!
卜秋台表示亲密的动作点到为止,她不在意都兄妹相不相信,径自向天机玄的里面走去,还是那样没有波澜的样子。
“哥,你这样做不对。”待卜秋台的身影消失后,都小蒙板起了脸。
天机林里露出了几个看热闹的脑袋。
都雷音嘴角一抽,将妹妹拉到了那群兴趣不雅情操不佳的人看不见的地方,运足了气场摆出兄长的架子:“你不能轻易……”
“不管怎样她都是对咱们有恩的人!”都小蒙打断他,认真起来小巧的脸上神情分外严肃,“我们没法报,但不能不记!哥,难不成你在原宙身边待久了,真变得跟他一样冷漠又自私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还是回都家吧!”
都雷音本来想发作一下,被“都家”俩字给砸了个措手不及,最后还是把话给吞了下去,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吃了这个瘪。
都小蒙见他不说话了也不再紧逼,刚才那股难受劲儿又上来了,默不作声地坐在哥哥旁边,心里暗暗祈祷刚才进去的那人没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都雷音突然喃喃了一句,说话时嘴几乎都没张开,声音模模糊糊的:“你说得对,如果咱们兄妹能幸存下来,我会记着她的恩。”
这句话之后兄妹俩就双双沉默了,天机玄的浓黑压在两人心头,压得两人有点喘不过气。如果那人没撑住,他们能往哪里跑呢?如果那人撑住了,他们变成了没用的人,原宙会放他们走吗?
时间仿佛静止了,都雷音心里的焦灼越来越浓。
不知道在他们等了多久之后,一个黑色的身影靠近了过来,有点畏缩地停在了离两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都雷音的心毫无章法地狂跳了起来。果然,那个黑影用细弱的少年音通报他:“大都佐,尊主请都姑娘过去。”
都雷音如遭重击,怔在大石上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反而是都小蒙更镇定一点,小心地问:“那位姐姐她……死了?”
“还没死”少年往阴影里撤了撤,似乎很不想被人注意,声音刚好控制在能让别人勉强听清的大小,“但应该是不行了。”
都雷音本能地想拽着妹妹跑,从大石上一跃而起,小蒙一把拉住了他,轻轻摇了摇头:“没用的。”
少年带着都小蒙和木讷的都雷音来到玄天阁,一推门,倒在地上的卜秋台先扎进了兄妹的眼。刚才还抚着小蒙的头说不怪她的这人面朝下一动不动,耳朵里还在往外冒血,看样子好像已经没了声息。
原宙背对着那人坐在一面窗前,全身裹在巨大的银纹披风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开裂的手,看起来竟有点呆愣愣的。
“这样合适的人都没成功,我是不是,真的要完了?”原宙似乎不敢相信,低声地自言自语,那副样子几乎让人产生他有点可怜的幻觉。
“我是不是,真的杀不了那些家伙了?可是他们还欠我的呢……”
坐在窗前的原宙好似一个被人抢了糖块的孩子,想要为自己讨个公道,却发现自己在经过漫长的等待、拥有了足够的力量之后,留给他的时间却快要没了。
“嘻嘻,嘻嘻嘻。”他毫无征兆地阴笑了起来,霍然一振披风,转过身来,方才的无助劲儿好像是别人的一场幻觉,转眼就消失在了苍白的脸皮上。
他踏过几摊血迹向都小蒙走来,都小蒙把下意识挡在他身前的哥哥往后一拨,甚至还扬了扬头。
原宙用两指捻住了她的手腕,闭眼探着她的经脉。
地上的人动了一下,挣扎间手带着为凝固的血在地上蹭出了一个血道。
原宙全神贯注在两根冰冷的手指上,稀疏的眉毛时紧时松。都雷音的眼微微睁圆了,他看见后边那个人动作越来越大,最后竟然踢腾着站了起来,站起来以后痛苦地活动了一下筋骨。
起死回生?啊不,回光返照?
都雷音连忙控制好了自己的表情,怕被原宙看出异常,心里想这真是个蠢女人,为什么不装成一具尸体好逃过此劫呢?
原宙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根本不在意身后的动静,捻着都小蒙手腕的指头越来越紧,一双眼紧紧地闭着,好像探到的情况不太乐观。
而他身后的“蠢女人”则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周围只有原宙的佩剑“降殃”,无奈地摇了摇头,徒手向原宙悄悄逼近。
“亲娘的!”——都雷音的瞠目欲裂的时候脑海里只剩了这三个字。只见卜秋台对着原宙的后心口就是霍然一掌,原宙狞笑一声转身,森白如鬼爪的手正好与卜秋台一掌相接,空旷的天机阁响起“咯吱咯吱”的骨头断裂声。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