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早上,卜秋台一推门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少年,卜秋台经过一晚对所掌握的天机玄情况条分缕析的梳理,变了主意,告诉少年过几天再去。
一推就是半个月,待到“万窟岭顶峰的神秘人称主天机玄”这一惊天动地的消息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时候,她喊上少年,走向了玄天阁后面的山坳。
经过这半个月,卜秋台发现这个少年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瑟缩,他好像很喜欢在没事时拿着一些小木头雕刻,缠小臂的布条中甚至还随时绑着一把小刻刀。只不过雕出来的东西形状诡异,卜秋台偶然看到过几个,只觉得里面透露着一股强烈的不安与焦虑。
他可能是世上最需要提心吊胆的仆役,不安也正常。卜秋台是这样推测的,自觉合情合理,于是没有再多加思虑。
少年落后几步缀在她身后,偷偷抬眼打量着前面的人,发现这位新尊主今日一反常态,不再是把头发简单地用发带扎成一束,而是挽成了略显婉约的女式发髻,尽管能看出来手法非常不娴熟。
她也没像平时一样穿袖口皆束的劲装,而是破天荒地换了一件轻盈的罗裙,最外面是绒黄色披褂,将日益萧瑟的秋风挡在了她身外。
这一身装扮让她比往日淡化了几分飞扬的英气,增添了几分平和的温柔。少年心中暗想,如果自己第一面就见到的是这样的她,相比会感叹这是一位妥妥的温婉美人。
卜秋台在心里轻叹一声,担心发髻会半截散下来,她为了让自己的形象在后山一众男女老少眼里与前面的天机玄主人区分开,跟自己的头发纠扯了整个一个时辰。
到了山坳的边缘,卜秋台目光一沉,停住了脚步——后山的气氛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只见他们目所能及的白驳人们已经明显不像前几日那样没有忌惮、干什么都热火朝天。山坳里大人的聊天声和孩子的嬉笑声都明显低了,有的人还边干活边时不时心悸地往前山瞟一眼。
少年因为奉命为她介绍而走到了她的侧面,看到她一闪而过的神情变化后,心里“咯噔”一下:他幻想着这任尊主与往任有所不同,而事实似乎也的确如此,美梦成真的感觉在今早见到身穿罗裙披褂的她后尤为强烈,不过刚刚这份幻想出现了一丝裂缝,因为他敏锐地读出卜秋台闪过的神色不是没得到接纳的伤心,而是碰到麻烦的不悦。
“他们不该能知道外面的消息吧?”卜秋台语声淡淡,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她专门问过都雷音,根据都雷音的说法,这些白驳人是被禁止离开天机玄的,他们生老病死都必须在这一片山坳中完成,应该是与外面的世界隔绝的才对。可是眼前的情景明摆着告诉她:他们知道了在他们头顶的玄天阁有了新的主人!
并且,他们只有可能是从外面听说的——卜秋台没忘记勒令所有能进入前山的仆役封口,尤其是身边明显关心后山白驳人的少年,她不觉得他们有胆钻空子。
这样一来,结合许殊何说是从茶摊上听来的灯船,卜秋台觉得自己的猜测被印证了:这些人中是找到了什么途径偷偷摸摸与外界联系,甚至是擅自下山,这或许不是近日才有的,也许原宙在位时并没有发现。
此番她是特意留了个心眼,等天机玄易主的事情在外传的沸沸扬扬了才过来。
卜秋台不是原宙那样冷血好杀之人,对无辜生灵是怀有珍重之心,但事关江湖百派的命运,如果情况真是她想的那样,她可能不得不让部分人消失。
跟在她身边的少年听到询问后,先是停顿一瞬,随后大惊失色。他很是聪明,联系卜秋台曾在原宙手中消磨的前情,仅仅从一个神情和一句话中就猜到了她之所想,慌忙解释道:“这、这些老百姓都很安分的!绝对不敢有一点违抗尊主的举动的!只是原宙特许了十几号人按月去山下买盐,所以他们才会从外面听来消息!”
其他的都可以自给自足,但是盐想要自产需要条件,这解释得通,卜秋台之前确实忽略了。
少年成功地使卜秋台把由于误以为白驳人表面上谨小慎微、实际上胆大包天而产生的阴霾一扫而空。
卜秋台记下要让都雷音严格监管购盐人的事,随后真心实意地在嘴角浮起一点平和笑意,审视前方片刻后,抬步走入了沿河或耕耘、或摆摊交换物品的白驳人中。
她的这身装扮很成功,白驳人看到她后都没有往新登位的那位尊主身上联想,还以为是少年带来的俊丽姑娘,促狭又新奇地跟她打着招呼。有一位大娘见到她发髻松松垮垮的,还热情地横到了两人面前,在少年心惊胆战的注视下把卜秋台往自己的摊子上一摁,执了木梳给她重新挽发。
卜秋台瞥了一眼立在旁边、快把自己紧绷成一块棺材板的少年,忍不住笑了笑,对他摆手:“你也随意走走吧,一会儿我会去找你。”
少年惊讶地愣了愣,随后到嘴边的“是”被卜秋台一个眼神塞回了肚子里。他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沫,冲大娘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然后木挺挺地转过身离开,背影半身不遂的。
热络的大娘完全辜负了少年的苦心提醒,挽发时嘴上还不闲着,手上的劲一不留神使大了,把卜秋台扯得往后一仰。
“哎呦姑娘,我们这儿从来没来过生人,整个山旮旯里的人互相都认识,你是头一个新面孔!”
大娘看着手里浓密的一把黑发,啧啧嘴,感叹道:“真俊俏的一个姑娘,你是为了那小伙子才愿意留在这儿的吧?咱们的存在是秘密,来了就不能走了,不然会没命的!”
说到这儿,她心有余悸地朝前山的方向望了一眼,怕吓着初来乍到的年轻姑娘而没有继续散播恐惧,转而安慰道:“不过你也别担心,我们虽然长得奇怪点,但是心地都很好,跟那些天机使不一样的!过得也算有衣有食,多余的东西会拿出来交换,我会做一些梳子、钗子一类的物件,就支了个摊给别人换粮食。”
卜秋台的目光向四处游移了一番,果然看到其他摊子上还有摆米酒、麻线之类的,心里嗤笑:天机玄被公认最恐怖残酷的地方,可里面的“百姓”竟然比外面好些饱受战乱之苦的平民过得还要好些。
在卜秋台被大娘强行改了个盘盘绕绕的发型期间,被允许“随意走走”的少年勉强咽下了不安,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一个摆着瓶瓶罐罐的小摊前,腼腆地往桌面的绒布上放了几个铜板。
这里原本是不收钱的,但摊主家的男人正好是需要出去买盐的,所以坐在摊后的妇人很麻利地拿了铜板,然后把一个袖珍的青色小圆盒推到了少年面前。
“我以前还奇怪大男人怎么会买这个。”待少年把小圆盒收到怀中后,妇人笑着撑腮道:“刚听大谷子跑来说,你带来了一个姑娘,正在他奶奶的摊上梳头呢,原来是在外面有小情娘。”
少年猝然听到这一僭越犯上、胆大泼天的断论,脸上登时红的青的紫的精彩纷呈,噎了半晌才牙绊舌舌绊唇地解释道:“……不、不不、不是的!”
“哈哈,这有什么害羞的?我男人像你这个大的时候都有我家娃了。”妇人愈加眉开眼笑,几乎要把少年调笑到地缝里去,不过好在,她突然想起来忘了把黍子拿过来剥,这才把少年连同摊子放心地一扔,扭头走了,留下少年独自凌乱。
卜秋台谢过了好心的大娘,缓步走在由各种小摊围出来的“道路”上。风微微掀起了她的披褂,除她之外的一切都黯淡了下去,卜秋台目色清明、容颜清俊,朝从四周冒出的好奇面孔温和地点头致意。
皮肤斑斑驳驳的白驳人似乎很不习惯接受这样的善意,像大娘那样自来熟的并不多,一个个搔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地冲她回笑,质朴中透露着一股滑稽的傻气。
忽然,卜秋台脸上的笑意停滞,她停下脚步,仔细感受着周遭,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脚下的山体又震动了一下。
相比于刚才,这次震动很明显,远远比卜秋台迟钝的白驳人也感受到了,保持着傻笑的表情凝固成了一群呆呆的人肉塑像,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反应不过来。
仅仅是在一次呼吸的功夫之后,方才还安详平静的山坳突然间地动山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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