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短夜长的初冬。
刚结束了某门专业课的考试后,许鹿周末回家补觉,天蒙蒙亮时,便被钟曼拽了起来。
熬了夜,脸又红又烫。
她照例洗了把冷水脸,抬头,就瞧见镜子里两个枣核大的黑眼圈。
这段时间忙着准备考试,几乎天天熬到半夜。
每回收了工,钻进被窝,一闭上眼,那晚的场景又浮现眼前。
那个瞬间掠过时,心里像有把火蹿起。劈里啪啦,火烧干柴般,那点儿自尊心,顿时被焚烧殆尽。
于是,一整夜,又别想睡了。
客厅里。
许鹿乖乖举着手,让师傅量尺寸。
这是钟曼为宴会准备的衣服。
不过,对钟女士而言,应该算是战袍。
每年年底的许氏宴会,她是能躲便躲。
但家族聚会,却是逃不掉的。
许鹿其实很不喜欢这群“亲戚”,或者说,打心眼里怕这群人。
他们总是带着副假笑面具,却又喜欢在背地里嚼舌根。
他们会说钟曼攀上高枝,靠着一张妖艳的脸,成了金丝雀。
又或者,说许鹿既没有许意书稳中带狠的风范,也没钟曼的泼辣,反正不像亲生的。
许鹿当然知道,这种嘴上的恶毒,全因心底的嫉妒。
所以,她不跟他们计较,避而远之便好。
但她多少明白母亲心里的刺。
哪怕心里再膈应,还是会尽量陪着钟曼,去唱好那一出出戏。
“妈,礼服不是挺多的吗?”许鹿睡眼惺忪地瞥了眼时间,不到八点。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钟曼气不打一处来。
“都过时了。”钟曼嚷道,“你说我每年给你准备那么多衣服,也没见你穿过,简直白白浪费我的心血。”
“有句广告语,叫经典永流传。”
许鹿被师傅摆弄着,转了个圈,揉着一双肿眼道:“所以啊,以前的经典款都还能穿,不用再做新的啦。”
钟曼动作一顿。
她走到许鹿旁边,抱着胳膊,将女儿从头打量到脚,最后竟赞许似的点了点头。
“也是,这一年,也没长个儿。”
“”许鹿顿时被戳了痛处。
她委屈地瞄了眼母亲,又去标记身高的那面墙量了下。
情绪更低落了。
还差02c
为什么就是冲不破这个大关。
钟曼拿了两块布料,在她身上对比完颜色,抬手,轻捏了下她婴儿肥的脸颊。
“虽然你没有继承你爸和我的身高,也没有继承你妈我的美貌,但女孩子可可爱爱,也挺好的。”
“钟女士”许鹿幽怨地盯着钟曼。
“好了,快去收拾一下,等会儿陆姨要过来。”
许鹿心里一咯噔。
她随手拿了瓶牛奶,猛喝了几口。
然后扯了张纸巾,一遍遍,重复擦着滴在桌角的奶渍,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陆姨一个人过来啊?”
“不啊,”钟曼继续挑选着布料,随口道,“还有念沂。”
“你陆姨最近身体不好,念沂大早就带她去市医院看专家号了,这会儿顺道送她过来。”
许鹿艰难地把牛奶咽下。
接着,借口头疼,溜回了房。
半分钟后,又将陈念沂那几件衣服塞进袋子,像扔烫手山芋似的,扔给钟曼,让她代为转交。
卧室里,许鹿将耳朵严丝合缝地贴在门上。
陈念沂的低沉音色,糊成一片。
她又用力贴紧,几乎快把耳朵嵌入木门里。
依旧听不清。
那颗心像热锅上的蚂蚁,又急又乱。
最后认了怂,开了条门缝,便听到钟曼问,“念沂这是谈恋爱了?”
许鹿瞬间将房门关上,背靠在门上,捂住耳朵。
她不想知道答案。哪怕只是掩耳盗铃。
听到窸窸窣窣的出门声,许鹿才慢腾腾打开门,从卧室出来。
长辈们离开前的半截对话,随风飘进她耳朵里。
“怎么不给小鹿也做身旗袍?”陆姚英问。
“她那个身高,不适合穿旗袍。”钟曼说。
许鹿委屈巴巴地撇撇嘴,也没生气。
然后灵魂出窍般,慢腾腾踱步到厨房,又拿了瓶牛奶。
再次回到身高墙旁边。
许鹿盯着标注的数字,出神。
身后,忽然冒出个低沉的嗓音,热烘烘的气息喷在她耳朵上。
“你这身高”
许鹿被吓得一声惊叫,差点将玻璃瓶砸在对方身上。
拍着胸脯,刚镇定下来后,只打量了眼,许鹿那颗心又紊乱了起来。
陈念沂穿了身黑色西装,长身玉立,姿态挺拔。
整个人的气质明显更疏冷了,锋利中多了点禁欲的味道。
但下一刻,他微微挑眼,那股子落拓的邪气又跑出来了。
就还挺要命的。
难怪,钟曼要问他是不是谈恋爱了。
而此刻,他正抄着手,直直地立在她面前。
两人距离近到,许鹿连他下巴上的青色胡茬,都清晰可辨。
许鹿擦了下嘴角,拧上玻璃瓶的盖子。
她一脸平静地,对去而复返的人道:“说得好像你很高似的。”
陈念沂低头看她,笑得挑衅:“是没有多高,也就比你”
他又挑着那双狭长冷眼,仔细看了眼墙上那个刻度:“比你高了二十五点,零二,厘米。”
“有什么好得意的,”许鹿抠着手中的瓶盖,垂着眼,嘴犟道,“还不是没我爸高。”
“我这个人呢,对外表没什么太大的追求。”陈念沂挑眉,瞥了眼她手中的牛奶,逗她,“倒是你,再努力下,说不定还能往上再窜一窜。”
许鹿气鼓鼓望着陈念沂,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没吭声。
像被欺负了,但嘴笨不知道如何还口的小孩。
陈念沂偏头,扫了眼挂钟时间。
差不多该走了,他约了一个软件开发的创业团队,谈合作的事情。
他敛了笑,似是有话要说。
但瞥了眼许鹿手中,那个快被抠掉漆的瓶盖,终究欲言又止。
“好了小矮子,我走了。”陈念沂后退两步,撤出许鹿的范围内。
他走到沙发边,拎起刚才遗忘的那袋衣服,抽出其中一件,瞄了眼胸口处,扭头对许鹿道:“谢了,洗得还挺干净的。”
许鹿胸口又被扎了一刀。
她当初将衣服从赛车场上捡回来,分明是出于好意。
可如今,反倒成了让她心虚的把柄了。
“还有——”走到门口,陈念沂又对她“嘱托”道,“头痛就要多休息,不然以后脑子更不好用。”
“!!!”
许鹿咬牙,眼神带刀地盯着那个悠然离去的背影。手中的牛奶瓶子,几乎快被她捏碎。
最后一堂声乐鉴赏课。
许鹿提前到了阶梯教室,她正拿着份社团师姐给的,自闭症调查报告翻阅着,便听前排的同学提到那个让人心惊的名字。
同学a:“听说陈念沂今天要来哎,替他那个乐队的成员李言过来上课。”
同学b:“学神终于要来了,天知道我当初报这门选修课,就是为了他,结果人压根就没报!”
“啪”一声。
许鹿将资料阖上,囫囵塞进包里,抬腿就要溜。
这段时间,她一直躲着陈念沂。
她既期待着,他能对那晚的事交代点什么,却又害怕他扔过来的,是一颗重磅炸弹。
但下了两个台阶,想起今天的要紧事,脚下一顿。
这堂课要划考试重点,孙嘉芋不在,重担便落她身上了。
这是学校首次给大一新生开选修课。相应的,要求也高。
大家生怕被阎罗挂科,所以这会儿教室里基本满员了。
权衡利弊后,许鹿放弃逃跑的念头。
她扫了眼室内,找了个最后排靠墙的位置,坐下后,又把卫衣帽子罩在了头上。
铃声响起的前几分钟,教室里忽然喧闹了起来。
许鹿没在意。
她翻着报告的最后几页,拧着瓶水。盖子有些紧,她拧了几下,也没弄开。
下一秒,手中的水便被旁边人接过去,拧开,又递回给她。
许鹿很自然地接过来,喝了两口,猛然察觉到不对劲。
孙嘉芋今天逃课,去参加徐蔚森老爷八十大寿的生日宴了
那旁边的人是?
她微微抬头,便瞧见前面的几排人,都齐刷刷望着她。
心底滚过一个名字。果然,转头便对上陈念沂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好巧。”
许鹿将瓶盖拧好,带着端庄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语气生硬道。
陈念沂没应声。
他径直拿起许鹿那本报告,扫了眼蓝色封面上的字,道:“你最近就是在忙着研究这个?”
“是啊,最近可忙了。”许鹿从他手里轻轻抽回资料,塞进包里。
陈念沂看她一眼,不紧不慢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
许鹿一愣,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
陈念沂挑眉,目光如炬:“觉得我不懂你们专业?”
“不是。”许鹿诚恳解释道,“我这不是怕耽误你的时间嘛。”
这时,桌沿被敲响。
“同学,可以换个位置吗?”前排的女生问许鹿。
许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马点头。
但摊在桌上的教材,却被旁边的人拿走了。
陈念沂翻了下许鹿的选修课教材,沉着嗓子,慢条斯理道:“李言的书我落在寝室了,借你的看一下。”
“哐”一声。
这釜底抽薪的一招,让许鹿手中的笔袋掉了下来。
没有教材,她还怎么划重点。
前排的女同学霎时变了脸。
连同周遭的人一起,神色狐疑地看向关系暧昧的两人。
被一圈不怀好意的视线凌迟,许鹿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我哥说,他没带书。”
“我哥”俩字一出,四周犀利的目光,顿时转变为友好亲切的凝视。
铃声响起。
许鹿在学神近似于“监督”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勾划着重点。
但阎罗的语速太快,她还来不及记下,便跳过了。
“上一句是什么?”许鹿无奈,只能向旁边的人求助。
陈念沂盯着她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语气有些严厉:“你平时就这样记笔记的?”
那神色分明是严肃的,但落在许鹿耳朵里,却听出了嘲讽的意味。
许鹿直视着他,较劲道:“有什么问题吗?”
“只需要记关键点就行了,而且”
陈念沂拿过教材,扫了下书的东南西北四个角——她刚抄下的“重点”,蹙眉道:“杂乱无章,一点逻辑也没有,回去还得重新梳理,你这不是划重点,是浪费时间。”
“我要是有你那个脑子,连笔记都不用做了呢。”许鹿把笔一搁,嘟囔道。
陈念沂瞥她一眼,那眼神颇有种夏虫不可语于冰的意思。
然后,他默不作声拿过许鹿的笔和本子,跟着阎罗的节奏,重新梳理起笔记。
接下来的整堂课,许鹿都听得心猿意马。
视线牢牢凝固在那双,随着笔记而微微晃动的,骨节分明的手上。
课后,一张条理分明,字迹工整的笔记被摆到许鹿面前。
她愣了下,才接过来。
然后,她所有的自以为是,瞬间被碾压成灰了。
许鹿拿着那张思维导图式的笔记,问陈念沂:“你给我了,那李言怎么办?”
“我记在脑子里了,回去给他誊一份。”陈念沂盖上笔盖,不以为意道。
“”又在炫耀。
将东西收起。
许鹿再抬眼时,教室里人还剩下零落的几个人。
但陈念沂挡在外面,他不走,她也出不去。
许鹿瞥了眼正在跟同学讲话的某人,将视线锁定在桌下。
这头,陈念沂偶然遇见同系女生,被缠着请教了好些专业课的问题。
终于收了尾,他转过头,刚说了句,“晚上一起”
却见人已经从桌下钻出去了。
他盯着那个踩了风火轮的背影,漆黑瞳仁里,倏然间落满了雪。
搅乱一池春水,然后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所以,是一时起兴,还是后悔了?
期末。
各项考试扎堆而来,时间被填得满满当当。哪怕许鹿不躲,也很难再见到陈念沂。
但这天,许鹿和孙嘉芋,徐蔚森三人刚从图书馆出来,就撞见乐队那帮人。
她转头,便要脚下开溜。却听到李言问她:“你知道你哥下午比赛完,还有什么事吗?”
比赛?
许鹿停下脚步,扫了圈人群,果然人不在其中。
将一颗心安稳放回后,许鹿这才茫然道:“什么比赛?”
“计算机大赛啊。”回答她的,是一旁的赵琦越。
她明艳的笑容里,带着某种优越感:“念沂代表计算机系去参加一个专业类比赛。”
许鹿沉默点头。
“你可能不知道,念沂高中的时候,这方面就挺厉害的,班里的同学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c++”赵琦越盯着许鹿,“c++就是一种编程语言。”
许鹿动了动唇,不知作何回复。
孙嘉芋却在旁边开了口,语气有些呛人:“又不是一个学校的,能知道才怪。”
赵琦越被噎,脸倏地红了。
正要怼回去,见周围路人望过来,她噤了声,憋着一股气,把视线别开。
气氛陡然凝固。
徐蔚森适时出来打圆场,对众人道:“陈念沂他晚上要去兼职,弹琴、驻唱什么的,反正挺忙的。”
“他家里是出什么事了吗?”曾奎将视线从手机上抬起,问道。
“别担心,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未雨绸缪,自力更生。”
徐蔚森打完官腔,便载着孙嘉芋去电影院约会了。
一群人散了后,许鹿在回宿舍的路上,收到孙嘉芋的信息。
是酒吧的地址。
谁说她要去啊。
许鹿选中信息,刚要按下删除键,孙嘉芋又连发两条过来。
[不过酒吧街那边挺乱的,你还是别去了]
[而且,听说老板娘好像对陈念沂有意思,你别去受刺激了]
许鹿将手机扔进包里。
但晚自习后,她那颗心还是定不下来,像被放在火上,反复煎烤着。
想念这种东西,大概跟咳嗽一样,一旦被压抑过分,便会疯狂反扑。
颇有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气势。
许鹿看了眼时间,九点。
她没再犹豫,迅速查了下那家酒吧的具体位置,收拾好包,出了宿舍门。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