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鹿微怔。她没想到,空号的事这么快就败露了。
虽然,她并不打算对此作出任何解释。可毕竟理亏,某种撒谎被抓现行的心虚,顿时从心底涌出。
但霎那之间,这心虚,陡然被某种惊愕所取代——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搬家的事?
为了往后不再跟他有任何牵扯,搬家前,她便叮嘱过孙嘉芋要对此事保密。
愣怔间,周遭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许鹿回过神来,从某人滚烫的掌心,抽出了自己的手。
还好,陈念沂那两句让人浮想翩跹的话,音量小,近乎气声,并未落入旁人耳中。众人关注的,只是眼下两人过于亲密的举动。
许鹿定了定神,将刚才拉扯时掉落的发丝捋到耳后,瞥了眼脚上的鞋子,望着众人,语气平静地道:“都怪我今天穿了双高跟鞋,要不是陈念沂先生,我这会儿大概已经摔了。”
一句简单的解释,便撇清了被人揣测的暧昧关系。再配上她若无其事的冷淡表情,瞬间将八卦的烈焰浇熄。
陈念沂挑眉,也没接话,只沉默地收回了虚空中的手。
但口罩之下,清冷寡淡的一张脸上,唇角却若有似无地弯了下。
室内空调开得高。
陈念沂似是有点热,抬手将外套脱下,但两人坐的并非标准的双人沙发,空间窄,手臂一抬一放间,便屡屡碰到许鹿。
许鹿下意识往扶手处挪了下。
但大衣拿起的瞬间,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味道,仍不可避免地钻入了鼻孔。
她垂下眸子,端起咖啡杯,用勺子搅动褐色液体,余光瞥见陈念沂将衣服递给小柠前,从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搁在了桌上。
不经意瞄了眼。
有点儿眼熟。
电光火石间,许鹿猛然想起什么。
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陈念沂已经偏头看着她,目色沉沉的温柔中,仿佛藏着一束危险的火种。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句足以再度引起舆论风暴的话——
“你前几天掉我车上的东西。”
他姿态闲散,语气自然,仿佛亲密情侣间再日常不过的对话。
却在许鹿心底,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望着周遭或探究,或兴奋,或咬牙的眼神,许鹿暗自叹了口气。似乎,她越想逃离,他就越是要把她拽进漩涡中。
她不过随手给了个空号,竟让他记仇至此。
许鹿将头绳拿起来,放进包里,清了清嗓子,梨涡缀上几分言不由衷的笑意,语气诚恳地故技重施。
“那天,陈念沂先生亲自登门道歉,还捡到了我遗落的东西,今天又麻烦你替我同事签名,真的是太感谢了。”
陈念沂接过凌灵递来的中性笔,刚落下第一笔,闻言,笔尖忽然顿住。
他挑了下眉,也没看许鹿,一边继续在照片上写着落拓的行书,一边像是在挑衅似的,沉声反问她:“是吗?那许记者打算如何谢?”
处处想和他撇清关系?
他偏不如她愿。
许鹿被将了一军。
片刻的错愕后,她缓缓开口道:“以后在宣传上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彭”一声。
笔尖被折断了。
陈念沂将笔一搁,抬头问凌灵:“还有其他笔吗?”
凌灵瞥了眼气氛暧昧又古怪的两人,赶紧重新递了只过去。
一笔一划都有些用力。
陈念沂的声色也跟着肃然起来:“你我之间,何时需要这么客气了。”
看似是要放她一马。
却让两人的关系更加欲盖弥彰。
果然,凌灵和路遥激动地对视一眼,仿佛证实了心中的猜测般,两人咬着唇,强忍着才没有惊呼出来。
黎晏也终于从手机上撩起眼皮,瞥了眼陈念沂。看来,喝咖啡是假,堵人是真。
八卦烈焰,已然燃遍了整座森林。
许鹿却平静地垂下了眸子,没再回应。旁人皆听出了暧昧,只有她听出了怒意。
陈念沂耐着性子,一张接一张,签着那厚厚的一沓照片。
凌灵和路遥都是自来熟,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音乐相关的话题,偶尔小柠也加入对话,气氛比刚才缓和活跃了很多。
许鹿望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他指尖那熟悉的一笔一划,像根牵引的丝,在她记忆里穿针走线,肆意游走。
她将视线挪开,拿出手机,刷着部门信息,便听到陈念沂忽然对邻桌的人开口。
“你们也要签名?”将笔盖阖上后,陈念沂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又转头望向旁边伸长脖子,跃跃欲试的张冉和薛青。
那两人因对许鹿恶言相向,始终踟蹰着不敢上前,闻言后猛点头,但没有照片,便从包里拿出午间刚买的杂志。
正要递过去,便听陈念沂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颇为遗憾地道:“不好意思,笔没墨了。”
他拔了笔盖,用笔尖在自己手背上轻划了下,以证实自己所言非虚。
电梯里。
黎晏将刚收到的邀约传达给陈念沂:“一个电视剧原声带,邀请你——”
“不接。”陈念沂不等对方说完,便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我觉得你可能会挺有”黎晏顿了下,将即将脱口而出的“共鸣”俩字换了个词,“挺喜欢这个剧的。”
“?”陈念沂疑惑地望着她。
“这个电视剧吧,它讲的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事,你要不要先了解下?也不能总是曲高和寡,偶尔还是要接接地气,是不是?”
见陈念沂似乎有所松动,黎晏继续卖力推荐。
“就是那种学生时代因为某些误会分开,很多年后又阴差阳错再次”随着陈念沂逐渐皱起的眉头,黎晏的声音越来越弱。
谁知,陈念沂却忽然改了主意,道:“等我从衢州比完赛回来后再说吧。”他语气很淡,但态度终于不再强硬了。
黎晏松了口气。
又叮嘱他道:“比赛那件事,输赢不重要,但你必须给我好好保护你那张脸。”
交代完正事后,黎晏才终于分出点心思来秋后算账。
“刚才你那么明目张胆,到底想干什么?都有前车之鉴了,也不怕再闹出什么风波。”
陈念沂瞥了眼刚才看戏看得酣畅的人,懒散答道:“在场的人,几乎都是[看见]的工作人员,谈公事也有问题?”
黎晏一噎,朝他竖起大拇指。
“更何况,不是还有肖秦。”陈念沂浮皮潦草道。
肖秦是陈念沂的保镖,这位一米九的魁梧大汉,此刻正堵在麦田咖啡厅的门口,面带微笑地守着薛青和张冉。
这咖啡店刚开业,本就人少,又临近午后开工的点,除了[看见]的这帮人,陈念沂此行,几乎没被其他人撞见。
“大哥,你怎么没让她们删照片。”薛青委屈地指了下凌灵那边。
“对啊,你不能区别对待啊。”张冉附和说。
肖秦笑得憨厚,但一开口就有些睁眼说瞎话:“别人又没拍,我总不能无中生有吧。”
薛青狠狠瞪了眼前面那群人的后脑勺,咬着牙,把偷拍的照片删的干干净净,这才被放出了咖啡厅。
被瞪的凌灵和路遥,却浑然不知。两人正心情舒畅地吐槽着平日里颐指气使的那两位同事。
“你没看到,薛青脸都黑了。”
“原来大仇得报的感觉,这么爽!”
“你说,陈念沂到底是故意的还是——”凌灵揣测着,转头看了眼许鹿,才发现她掉了队。
许鹿在后面慢腾腾挪着步子,脑子里还在反复咀嚼着,陈念沂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新住址,位置挺好的。”
她本以为,对方只知道她搬了家,却没想,竟连她新家的地址都已经了如指掌了。
出神间,胳膊被一左一右的两人架了起来。
“最近有个段子不是挺火的么,好像是叫什么——”
凌灵瞥了眼路遥,经此一遭,她俩的好奇心不灭反增,但又不敢多问,便开始试探着,唱起戏来。
“她逃~”路遥默契地接过话头。
“他追~”凌灵挑眉。
“她插翅难飞~”路遥抑扬顿挫道。
“”什么跟什么。
许鹿沉沉叹口气,无奈地瞥了眼两人,然后扒开胳膊上的两只手,揉着胀痛的脑袋,快步去了电梯间。
下午,许鹿和其余实习生一起,参加了新闻部的选题会。
面对试用期后百分之五十的淘汰率,所有实习生的触觉,顷刻间敏锐了起来。
沉闷严肃的会议室里,许鹿出乎意料地选择了相对棘手的任务。
“许鹿,你确定要去衢州那个化工厂?”组长刘睿有些担心她。
“是啊,你们新人第一次出任务,挑个合适的就行。”老同事林笑在旁边搭腔。
“那个化工厂,之前就出过好几次岔子,这两天去的媒体,不是被打就是被报复,那群流氓简直越来越嚣张了。”林笑又愤慨道。
“嗯。”许鹿语气真诚又笃定地道,“我想试试。”
“啪”一声,文件被摔在桌上。
许鹿循声望去,是被誉为本部门阎罗王的林谦。他扫了眼许鹿,绷着脸,没吭声,径直出了会议室。
“这狗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林笑盯着林谦的背影嘟囔了两句,又转头对许鹿说,“你别介意啊,他这人除了脾气臭,在专业上还是相当给力的。”
许鹿了然地点头。
她怎会不知道,在这些认真做新闻的人眼里,自己就是从楼下娱乐部的绯闻里,逃难过来的“关系户”。
而她这个“关系户”挑了最硬的骨头,就意味着要和刘谦这个阎罗王成为搭档。
许鹿本不以为意,但之后卫生间里的一段闲言碎语,却让她忽然意识到,原来对她带着有色眼镜的,还不只是老同事。
“那个许鹿也太不自量力了吧。”是同期实习生罗颜的声音。
“想出风头呗。”另一位同期余静道。
“可她不是跟老大关系很好吗?”罗颜想起散会时,许鹿被陆见深叫住的那一幕。
“那又怎样?”余静嗤笑一声,“新闻部可不像娱乐部,光凭张脸就能留下来。”
冲水键被摁了下去。
在被稀释的质疑声中,许鹿平静走到洗手池旁,在那两人仓皇的神色中,无波无澜地洗手,扯了张纸巾擦干,一言未发地径直离开了。
下班时,华灯初上。
许鹿立在小区门口,朝流光溢彩的对街看了眼。
霓虹光影从人群熙攘的美食街淌过来,烟火气夹杂着学子们的嬉闹声,让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这大概是兵荒马乱的一天中,最温柔的时刻。
还好。
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家乡,她还能在曾经的母校,找到某种归属感。
嘎吱一声,许鹿推开钝重的单元楼大门。
迎接她的,是无灯的漆黑楼道。她摸出手机,借着微弱的光线,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
打开房门的第一眼,许鹿就鼻酸了。
这哪里还是那个简陋的出租屋。能换的家具,几乎都换了,室内焕然一新。
沙发上彩灯环绕,餐桌烛火摇曳,新闻播报的声音从电视里传来,厨房里正香味四溢。
心底的暖意不断涌出,带着某种她很久很久,不曾感受到的温度。
家的温度。
桌上,热腾腾的菜摆得满满当当。为了这隆重的时刻,孙嘉芋连家里老头子私藏的红酒,都偷拿了过来。
在孙嘉芋的热切注视中,尝了几口家乡菜后,许鹿放下筷子,故作神秘地问她:“你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吗?”
孙嘉芋又给许鹿盛了碗汤,一手捧着脸,笑靥如花地配合道:“人美心善的仙女?”
许鹿摇头,轻声笑道:“特别像那种思子心切,终于把孩子给盼回来的孤苦老母亲。”
“那这位许鹿同学,请你告诉我这个盼子心切的老母亲,你怎么会瘦成这样?”孙嘉芋地捏着嗓子,语气沧桑地道。
末了,她又急不可耐地顺势道出心底疑惑,“所以,你那个病到底好了没?”
笑容凝固在脸上。
许鹿夹菜的手,陡然僵在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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