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淅沥小雨,树上的枯叶,被浇得七零八落。
东阳的事,也终于尘埃落地。
从前在本地只手遮天,有恃无恐的东阳化工厂,遭受了巨额罚款,厂子负责人被追责,环保部门相关人员被撤职,化工厂在整改完善前关门停运。
那些自以为可以扭转乾坤,甚至栽赃别人的手段,最后都成了加速东阳衰亡的催化剂。
不过短短几天,结局天翻地覆。
许鹿无从知晓,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敢肯定的是,陆见深比她想象的,更深不见底。
临近散会,老刘忽然问起在座的人,有谁认识那个大名鼎鼎的法国女记者凯琳。
“组长,你说的,不会是那个年轻时做过战地记者,蜚声国际,后来又专注于社会新闻的凯琳吧?”余静激动问道。
老刘点头,说凯琳应榕城新闻协会的邀请,过来参加一个新闻论坛活动。
原本,协会要替她配置法语翻译,但对方说,她有一个故人在[看见]新闻,想让故人充当临时翻译,她也正好借机和对方叙旧。
“刘组长,她说的人可能是——”许鹿望向刘睿,但话音未落,便被余静打断。
“刘组长,前年凯琳来我们学校做交流访谈,我是那个活动的主持人,也担任了部分翻译工作。”
余静环视众人一圈,在许鹿身上停了两秒,眼神里透露出某种优越感,“没想到,她还记得我。”
东阳化工厂的新闻,让许鹿在同期中出尽风头,凯琳的到来,无疑让余静重拾信心。
“行,这任务就交给你了。”老刘满意地望着余静,看了眼时间,叮嘱道,“她大概下午一点到,会参观下咱们社,然后再去论坛现场,你抓紧准备下。”
出了会议室,林笑瞥了眼得意的余静,冷哼一声,问许鹿:“你说,那个余静真的认识凯琳吗?”
许鹿笑笑,没应声。
这天中午,许鹿趁空档,将屏幕摔碎的手机,拿去了维修店。
“姑娘,你换屏,还不如直接换个手机。”师傅为难道。
“很贵吗?”许鹿也一脸为难。
“是有点贵,但更重要的是,你这手机真没必要再修了。”
大概是极少见到,把手机用到这种程度的年轻人,师傅啧啧感叹了一番。
“看在你这么念旧的份上,你在我们店里买一个新手机,我免费给你换屏,行吗?”
“这”许鹿挠头,“那师傅,我再考虑下吧。”
转身时,许鹿忽然看见旁边的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音乐人的访谈节目。
陈念沂的眉眼依旧疏冷,对主持人的八卦玩笑也恍若未闻,但提到音乐相关的话题时,他立刻凝眸,换了副认真的神色。
一想到他向来不圆滑,不迎合的固执做派,许鹿忽然笑了下。
她收回视线,看了眼时间,快一点了,得赶紧回去。
刚出了电梯,许鹿便看到门口办公区围了一群躁动的人。
众星捧月中,一个大约四十岁的法国女人,在吃力地用中文说:“不,不,我说的故人,是chloé。”
老刘有些头痛,凯琳压根就不认识余静。她此刻提前抵达,陆见深又外出未归,现场没有人知道凯琳口中的chloé,到底是谁。
即便已经是行业里的老江湖了,在自己昔日的女神面前,三十三岁的刘组长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面对周遭的窃窃私语,和那个不断重复的法文名字,余静更是尴尬得坐立难安,她打肿脸充胖子,结果却被人看了笑话。
“我们这里没有叫chloé的人,”余静硬着头皮道,“不过没关系凯琳女士,请你相信,我能胜任这份翻译工作。”
凯琳余光感知到什么,转过头,便看见门口,正笑意盈盈望着她的许鹿。
“chloé,我亲爱的chloé。”凯琳语气夸张地惊呼起来,伸出双手,去拥抱许鹿,“好久不见,我可想死你了。”
许鹿拥抱着凯琳,思念之情还未倾诉,便被她这句方言腔逗笑了。这话,还是许鹿从前在法国时,教了凯琳很多次,对方才学会的。
“原来,许鹿就是您说的chloé。”老刘擦了擦脑门的汗,长吁了口气。
“是啊,chloé在法国读书的时候,在我们社里实习过。”
凯琳看向许鹿的眼神,充满了骄傲和赞许,“她可是我带过的徒弟里,最能吃苦,最善良,最友爱的人。”
除了因震惊而僵在原地的余静外,周遭的人,既松了口气,又不免对许鹿刮目相看。
没想到,那个传言中靠着陆见深的关系,从娱乐部过来的花瓶,不但是国外回来的高材生,竟然还是凯琳的徒弟,是被凯琳连用三个“最”来称赞的人。
茶水间里。
趁着老刘带凯琳参观社里的时间,许鹿替她煮起咖啡。
一群同事将许鹿团团围住,神色兴奋地打听起凯琳的事。忽然,有人拨开人群,来到了许鹿面前,是余静。
她气势汹汹地质问许鹿:“既然凯琳说的人是你,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组长?”
“我想说。”许鹿接了杯刚煮好的咖啡,也没看她,语气不冷不淡地道,“但被你打断了。”
余静一噎。
“那你可以多解释两句吧。”余静又说,“许鹿,你这样,不会是故意想看我笑话吧。”
“我为什么要看你笑话?”许鹿侧过身,盯着余静,眸光冷冷。
“你当时言之凿凿,”她往杯里加了点糖,缓和了下语气,继续道,“所以我也不确定凯琳口中的故人,究竟是指谁。”
说罢,不等余静回应,许鹿便端着咖啡出了茶水间。
林笑替许鹿收拾好咖啡机,瞥了眼余静,意有所指道:“我们许鹿,不仅善良还低调,才不像某些人,得瑟了半天,原来是个乌龙。”
余静脸色又灰了一度,她瞪了眼林笑,攥紧拳头,恨恨地望向许鹿离开的背影。
其实,她早就察觉到许鹿并非自己口中那样,不管是衢州暗访的勇敢果决,还是平日里举手投足间的从容镇定。
但她怎么也没料到,许鹿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凯琳的徒弟。
说到底,许鹿也只是比她幸运了些,如果让她拥有同样的留学经历,同样的人脉环境,她甚至,都不会来[看见]这个小庙。
送走凯琳后,老刘彻底松了口气。
陆见深曾跟他说过,许鹿是个好苗子,但他也跟其他人一样,对许鹿抱着先入为主的偏见,又并不知道她的底细,便没将陆见深的话放在心上。
此刻,细细回想许鹿到新闻部后的表现,老刘终于恍然大悟。的确,干脆利落的行事作风,几乎跟年轻时的凯琳,一模一样。
老刘正感叹着,转过头便瞧见余静,他神色不满地瞥了眼对方,背着手,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陪凯琳参加完新闻论坛后,许鹿又带她去吃本地特色菜。
“你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许鹿拿了双一次性筷子,磨了下,递给凯琳,“害得我什么都没准备。”
她也不吃,就照顾着凯琳,帮她夹菜,盛汤。
“你不也一样,回中国这么久了,连你的近况,我也是从léo那打探道的。”凯琳以牙还牙道。léo是顾昀的法文名。
“我这不是想着,等安顿好了再告诉师傅嘛,免得你担心。”
她自然不敢告诉凯琳此前娱乐部的事,否则,按照凯琳女士的脾气,直接一通电话就打到[看见]总部去了。
凯琳哼了声,表示不跟她计较,又狡黠笑道:“见到你朝思暮想的男人了吗?”
许鹿一愣,笑说:“没有男人,只有工作。”
凯琳也没追问,两人聊了下彼此的近况,她忽然话锋一转,谈起了自己刚接触过的某个校园欺凌事件。
许鹿沉默地听她讲完事情的始末,其间一言未发。
“chloé,”凯琳大概揣测到许鹿的心理状况,宽慰道,“如果有些坎实在过不去,那就让它待在心里,不要刻意去对抗。”
“我相信,”凯琳握住许鹿搁在桌上的手,微微用力,“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总会过去的。
许鹿回握住那双温暖的手,笑道:“谢谢你,凯琳。”
这趟中国行,凯琳还要去其他几个城市参加同样的活动。将她送上去机场的专车后,许鹿回到了社里。
华灯初上,已过了下班点。
许鹿刚婉拒了同事晚餐搭伙的邀约,打开电脑准备加班,转头便收到了一个私房菜的外送。
“家人送的?”林谦滑着椅子过来,好奇地瞄了眼,将一沓整理好的资料放她桌上。
自从下午知道许鹿的身份后,他又从林笑那儿,得知了一个同样震惊的事——
许鹿竟是之前那个,被前社长李代桃僵,挤到楼下娱乐部的倒霉孩子。
这一下午,他始终心绪不宁,为自己曾经的傲慢和失礼。愧疚之下,他便将许鹿尚待整理的资料,都替她规整好了。
许鹿拿起桌上那叠厚厚的资料,翻了翻,又惊又喜,忙不迭道了谢。
“不愧是凯琳女士的徒弟啊,加个班,竟然还有人送饭。”林笑也过来凑热闹,她咽了咽口水道,“但你这样诱惑一个正在减肥的人,良心何在?”
没有良心的许鹿,拍了照片,发给了送餐员口中的“陈先生”。
陈念沂很快回复过来:[合胃口吗?]
果然是他。
许鹿想了想,敲下几个字:[为什么要给我送饭?]
陈念沂:[这个点,不该吃饭?]
许鹿:[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忽然要给我送饭?]
陈念沂:[我不送,你会去吃吗?]
许鹿想了想,不会。
但这是问题的关键吗?
再要说什么,陈念沂又发过来一条:[忙,先不说了]
许鹿盯着这堆烫手山芋,忽然察觉到了什么。
那晚在陈念沂家,他们像朋友一样聊天,喝酒。酒精击溃心理防线,她似乎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但即便如此,也没做出任何越界的事。可他现在这个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鹿没再深思这件事,她借口没饿,将食盒分给了加班的同事,专注地写起了稿子。
第二天下班点,她又照常收到了那家店的私房菜。
许鹿摸出手机,试图和陈念沂谈判:[能别送饭了么?]
陈念沂:[不好吃?]
许鹿终究不忍,编了个委婉的理由:[这个点大家都还在加班,我一个人吃饭很奇怪]
陈念沂:[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再多送点来,让你同事一起?]
许鹿:[]
陈念沂:[好,我知道了]
许鹿正在输入:[不是,我]
陈念沂将她打断:[好了,我这边忙]
于是,第三天,许鹿收到了三份的量。
她无奈道:[我不会再签收了]
陈念沂:[我没意见,如果你想让送餐员丢工作的话]
许鹿:[]
接下来的一周,许鹿以美食为纽带,迅速和部门同事打成一片,众人都在猜测给她送餐的究竟是家长,还是男友。
直到某天,负责美食板块的某记者路过,火眼晶晶看到了食盒上的标记,认出那是死贵死贵的本地顶级私房菜。
群情沸腾之下,众人一致得出结论——这饭,铁定是男朋友送的。
于是,许鹿有个土豪男友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新闻部。
甚至还有人暗戳戳问她,是不是之前那个被她采访过的音乐人。
“其实,”许鹿摇头,一脸平静道,“是我哥送的。”
这种让许鹿从无奈到麻木的情况,持续了半个月。
直到陈念沂出差回来,她才终于逮住机会,可以和他当面说清楚。
那日,林谦正好约了大伙儿吃火锅,还许鹿衢州的那笔债。
许鹿福至心灵,发了条信息给陈念沂:[今晚同事聚餐,不用送饭了]
陈念沂很快回复过来:[嗯。晚上九点落地,来找你。]
许鹿:[有什么事儿吗?]
过了几分钟,才收到回信:[来收饭钱]
有些事,如果能当面说清楚最好。
许鹿想了想,便回复道:[我晚上加班,那就麻烦你直接来社里了]
许鹿向来不怎么吃晚饭,也戒掉了重口味,所以这顿火锅,她几乎安静听着同事聊天,时不时在清汤锅底中,涮着片菜叶子。
“小鹿,你这是在吃火锅吗?咱榕城人哪有不吃辣的。”林笑撇嘴,“是不是在国外呆久了,肠胃变娇气了?”
许鹿笑笑,夹了块红汤锅底里的牛肉,笑道:“这样可以了吧?”
一顿饭轻松惬意,大家都志趣相投,聊学生时代,聊工作,聊未来
如果不是收尾时,忽然接到的来电,这个飘荡着牛油辣椒味的夜晚,几乎可以被画上圆满的句号。
手机响起前,许鹿正拿着一瓶降火的饮料猛灌。抬头的瞬间,隔着一层玻璃窗,她恍惚看见了个熟悉的人影。
是他?
不可能吧。
她刚微眯起眼睛仔细确认时,兜里的手机,就开始锲而不舍地震动起来。
接起来,对方的声音便如电流般,从她的身体里蹿过,整个人猛然清醒了许多。
窗外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的确,不是幻觉。
“出来吧,我饿了。”陈念沂的嗓音依旧低沉,但似乎不大愉悦。
“你怎么提前来了?我这里还没结束呢。”许鹿知道这人的脾气,也没介意他的口气。
“那要不,我进去?”陈念沂往前迈了两步,视线落在许鹿桌对面的男人身上,语带威胁道。
许鹿环顾了眼人声鼎沸的火锅店,沉沉叹口气,顷刻间缴械投降。
“你别动,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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