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暴雨,夏意彻底席卷榕城的大街小巷。

    “哗——”

    许鹿掀开窗帘,闭着眼,静静立在天光里,任由夏日阳光在脸上流淌。

    蝉鸣声在耳边呱噪不停,她的心里一片澄明。她几乎可以预感到,这个夏天,将会是热闹的,松弛的。

    许鹿睁开眼,拿出手机,和陈念沂的对话框里,最后一条信息,是她发过去的[注意安全]几个字。

    他这会儿应该快到了吧?

    她心里被无数蚂蚁碾过,痒痒的,有点急躁,却又夹杂着一丝丝的喜悦。

    厨房里传来孙嘉芋颤颤巍巍的歌声,“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会有彩虹”

    调子早已跑到大洋彼岸去了,但气势仍然不减。

    像她时常会做的那道水煮肉片一样,辣椒油下去,滋啦一声,颇有种要和生活战斗到底的决心。

    许鹿扑哧笑了下,被歌声感染,也哼起调调,脚步轻盈地去了厨房。

    孙嘉芋正系着围裙忙活着,见到许鹿,大惊失色,一边将她推出去,一边夸张尖叫道:“我的姑奶奶,这油烟大,你赶紧回床上躺着。”

    这家伙!

    也不知陈念沂跟她说了啥,竟然把她当成生活不能自理的伤残人士。

    “我不!油烟又不会让我反胃,”许鹿狡黠地转了个圈,从孙嘉芋手上逃脱,指控道,“而且,你们这样,搞得我好像残废一样。”

    “”

    孙嘉芋伸出食指,朝着许鹿点了两下,教育的话还未说出口,门铃就响了。

    “我去开门。”许鹿溜走前,提醒道,“那个,锅里的油热了”

    来人是黎晏。

    “晏姐。”许鹿接过她手里的水果零食,吐了吐舌头,“不会也是陈念沂拜托你来照顾我这个伤残人士的吧?”

    “他还能指挥得了我?”黎晏将十厘米厚的高跟鞋换下,揉着红肿的脚后跟,笑道,“我就是难得清闲,过来蹭个饭,唠唠嗑。”

    许鹿从药箱里拿了药油和创可贴出来,替她处理了下惨不忍睹的脚后跟。

    黎晏低着头,默不作声瞧着许鹿忙活着,好几次张了张嘴,但终究什么也没说。最后,她抬手,将许鹿落下的一缕头发,捋到耳后,只百感交集吐出两个字。

    “真好。”

    “黎晏姐,你来得正好,”孙嘉芋将刚出锅的清炒芦笋放在餐桌上,一脸无奈控诉道,“等会儿吃完饭,我得先撤,你帮我盯着这位不听话的姑奶奶,千万让她把药喝了。”

    午饭后,黎晏接过重任,督促许鹿喝完药,盯着药袋子上的文字,琢磨着什么。

    几秒后,她忽然笑了,望着许鹿意味深长道:“你这药,还真有猫腻。”

    许鹿一头雾水。

    黎晏便将陈念沂曾托她打探这中药的事情,和盘托出。

    “的确是在调理肠胃”黎晏将药袋子扔进垃圾桶,往许鹿掌心塞了颗糖,悠悠道,“却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调理肠胃。”

    许鹿微怔。

    好半晌后,她才回过神,把糖纸剥开,吞下去,斜倚在厨房门口,低声问道:“也不知道他这趟过去,能不能适应那边的环境。”

    “放心吧,他又不是第一次过去。”黎晏埋头切着水果,头也不回地道。

    “他去过巴黎?”糖纸从许鹿掌心飘落,许鹿惊诧地站直了身子。

    陈念沂下了飞机后,给许鹿发了条回信,就马不停蹄去见一个人。

    他没想到,自己生平最讨厌的那人,却在这种时候,成了并肩作战的伙伴。

    “小鹿身体还好吧?”

    机场附近的咖啡厅里,顾昀开口第一句话,便让陈念沂心头不悦。

    但一想到,就连他也不知道许鹿的病情,又忽然平衡了些。

    “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陈念沂看了眼顾昀,不紧不慢道。

    陈念沂的敌意,顾昀自然察觉到了,他无奈地笑了下,切入正题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解决?”

    陈念沂扫了他一眼,从钱夹里拿出一张支票,搁在桌上。

    “那如果对方不同意咱们的提议呢?”顾昀悠哉游哉地瞥他一眼。

    陈念沂低头笑了下,又从钱夹里摸出第二张支票,指节有力地敲在桌上:“据我所知,许鹿的前同事,也就是那个叫任燃的女人,很缺钱。”

    “没想到,咱们难得有达成一致的时候。”

    顾昀的眼神,从剑拔弩张到松弛下来,他抬腕看了眼时间,道:“走吧,快刀斩乱麻。”

    巴黎。

    中国城的某栋老居民楼下。

    陈念沂抬眸扫了一圈,视线定格在二楼的某户上。门两侧的春联发黄发旧,窗户上的招贴画也被撕了一半。

    一切都昭示着这家人的破败。

    忽然,那户的铁门咯吱一声开了。

    一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寸头男人匆忙跑出,边讲电话,边慌乱地四处张望,似乎在躲什么人。

    他的视线落在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两位男人身上,停了两秒后,又快速移开,从楼上咚咚咚跑下来。

    那人往左跑了一小截,突然又顿住脚步,朝反方向狂奔了去。

    很快,一群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彪形大汉,拿着棍棒,嘴里骂骂咧咧,朝寸头男的方向追了过去。

    陈念沂和顾昀对视一眼,不动声色跟在后面。

    小区外阴暗的走道里,寸头男被那群操着粗口的壮汉堵住,蹲在墙角,瑟瑟发抖抱着脑袋,口中不断求饶。

    “你说这次是先用哪根手指抵债呢?”领头的吸了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恶狠狠碾灭。

    “他欠你的钱,我替他还。”两米开外,陈念沂戴着口罩,双手悠然插兜,声色却凌厉无比。

    寸头男叫任平,他瘸着腿,将陈念沂和顾昀领到家里,怯生生地道:“你们真是来找我姐的?”

    眼前这个戴口罩的男人,刚才随手掏出支票,眼睛都不眨的样子,一看就是有钱人。但这些年,他从未见过他姐身边有什么有钱的朋友。

    “嗯。”陈念沂环视屋子一圈,随手拎了张木凳子坐下,问任平,“你姐,她为什么不当记者了?”

    任平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她那个工作,赚不了多少钱”

    “是不够给你填窟窿吧。”顾昀靠在门边,抱着胳膊,毫不留情地拆穿任平。

    任平脸憋得通红,嗫嚅着,不知如何反驳。他平时也算是个口齿伶俐的人,但一面对这两位气场强大的男人,竟变得口吃了。

    还好,这个时候任燃回来了。

    她推开门,见屋里的几个人,愣了几秒,在听弟弟解释了一番后,神色淡然地道了谢,又将任平支开,这才认真打量起两个相貌英俊,气质不凡的男人。

    “还记得许鹿吗?”顾昀率先开口。

    “原来是为了她。”任燃苦涩一笑,“我还以为我爸又在哪儿给我弄了俩弟弟,还是挺有钱的那种。”

    “既然你还记得,那咱们就开门见山吧。”陈念沂淡淡瞥了她一眼,也不兜圈子了,径直将来访目的道出。

    任燃手中的水杯轰然砸在地上,脸色顿时惨白。她咬着唇,在原地僵了几秒,才到门外拿工具,将残局收拾好。

    将垃圾倒进门口的铁皮桶里后,她又在走廊静立片刻,这才重新回到屋子里。

    在众人审判的目光中,任燃缓缓开口道:“没错,那篇文章是我发出去的。”

    那天,许鹿采访完那桩校园猥亵的事件回来后,将情况告诉了实习记者任燃。

    因为顾忌当事人洛洛母亲的情绪,她打算让事情就此止息,不再报道任何与此相关的新闻。

    后来,许鹿身体不舒服,便将剩下的收尾工作交给任燃,自己请假去了医院。

    可任燃那会儿是半路转行的记者,进了新闻社,发现许多比她年纪小的记者,都已在圈子里小有名气。

    她急于出头,功力熏心,便瞒着许鹿,将录音笔里的内容成了稿,发了出去。

    校园欺凌、猥亵,这两个话题果然如预料中一样,引发了舆论的山呼海啸,给任燃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她很快转正,拿到了梦寐以求的职位。

    但稿子虽是任燃发出去的,却署了她和许鹿两个人的名字。

    三天后,社里收到消息,说当事人的母亲看到新闻后,情绪激动,有跳楼的倾向。

    许鹿在第一时间便赶了过去,正好目睹了洛母坠下的那个场景。

    洛母命大,只摔断了腿,捡回了条命。但许鹿却因此患上了严重的心理问题。

    后来,洛母的事被另一家新闻社恶意炒作。许鹿作为负责人,成了众矢之的,背上了吃人血馒头的污名,遭受了很长时间的网暴。

    而真正的始作俑者任燃,却因为助理的身份,侥幸逃脱了那场风暴。

    再后来,许鹿消失了好几个月,听说是病了。

    任燃打听过她的住处,却始终没敢去。等许鹿再回社里的时候,她已经跳槽去了另外家薪水更高的电视台。

    从那以后,那句一直没说出口的抱歉,就始终梗在她心头。

    “你们知道吗?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许鹿她从头到尾都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任燃自嘲地笑了,“她总是装作一副好人的模样,那样才显得我更恶毒。”

    而此后的这些年,良心的谴责,便像一道枷锁,将她困在了那场事故里。

    “所以,你是愿意帮我们澄清这件旧事的,对吗?”从任燃的神色里,陈念沂多少揣摩到了她想要赎罪的态度。

    任燃点头,脸上浮现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我早就脱离了那个行业,什么网暴不网暴的,我也不在乎了。”

    她知道,真相一旦被说出,许鹿会获得迟来的公道,她也会相应遭受迟来的讨伐。

    办完正事后,从狭窄逼仄的老房子里出来,陈念沂皱着眉,打量着周遭鱼龙混杂的环境。

    一想起许鹿也曾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心头不免有些发堵。

    片刻后,他收了情绪,对顾昀道:“我想见个人,能麻烦你帮我约一下吗?”

    一切尘埃落定。

    机场大厅外。

    顾昀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从此处接的人,又将人送回了此处。

    他没想到,自己这一路能和陈念沂和平相处,甚至相谈甚欢。

    这个当年在榕大礼堂外,使出苦肉计,让许鹿抛他而去的男孩,早已蜕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更没想到,许鹿用了五年时间清理过去的一切,最后却还是为了他,重回故土。

    然而,两人成熟男人在互相揣摩对方的心思后,骨子里那种较劲的意味,仍旧改不了。

    “其实你不用亲自过来,我完全可以帮小鹿搞定这些事。”顾昀明明是来送人,嘴上却还是忍不住挑衅道。

    “许鹿是我女朋友。”陈念沂盯着他,眼神锐利,似是要把人洞穿,“我替她做这些事,是应该的。”

    顾昀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叹口气道:“如果在法国的那些年,我哪怕一次,把该说的话说出口,现在你也不会有机会,在这里对我宣示主权了。”

    陈念沂扫了眼登机信息,视线不知落在哪里,勾了勾唇角,又转过头对顾昀道:“放心,永远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顾昀看了眼旁边自信满满的人,也笑了。

    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他的确不可能开口,因为,他很清楚许鹿的心,他怕有些话一旦说出口,连朋友也没得做。

    “对了——”

    离开前,陈念沂用某种警告的意味,拍了拍顾昀的肩头,“以后少给我女朋友打电话。”

    “当然,如果是什么非说不可的大事,我很乐意替你转告。”

    陈念沂转身朝登机口走去,他背对着顾昀挥了挥手,挺拔的身影,很快没入人潮。

    望着陈念沂渐渐模糊的背影,顾昀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那个小跟屁虫,粉嫩嫩的身影。

    那个总是用软糯糯的声音,问他吃不吃糖果的女孩,那个被钟曼凶了就躲在他身后的女孩

    以后,大概是山水不相逢了。

    他将手头的咖啡杯扔进垃圾桶,戴上墨镜,走出了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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