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上午九点,戴宿英从车棚里推出自己的永久牌自行车。
他拍了拍这辆上一辈子跟了自己二十年的老伙计,现在它刚被买下三个月,被他擦拭地锃光瓦亮,不像二十年后已经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再怎么也擦洗不净了。
戴明成推着自己的车走在前面,干等不见戴宿英过来,扭头才发现他十几岁的儿子看向自行车的眼神中居然透着股该死的慈爱?
他怕不是眼花了吧?
“小英!撒楞的!和自行车相什么面哪?还去不去戏曲学校啦?”
“就来!”
戴宿英咧嘴一笑,连忙推着车小跑到院子前边儿,跟他爸并肩走在一起。
“爸,中午咱爷俩儿吃啥去?”
叶晓梅女士今天加班,中午就在厂子食堂里吃了。
他和他爸趁着休假,上午要去戏曲学校看看,要是时间合适,中午就能搁外头搓一顿。
也就是他妈不在,要是听着戴宿英这想法,一准儿不乐意。
就去戏曲学校转一圈,多说两个小时就回来了,回家做饭都赶趟儿,干什么要往外头扔钱呢?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果不其然,戴明成略一犹豫,就答应了。
“也行,戏曲学校不远就有一家国营饭店。那你去我屋桌子抽屉里拿点票吧。”
“好嘞!”戴宿英兴高采烈应了下来。
太好了,自打他重生回来还没吃过一回白面条呢!今天可得要上一碗好好解解馋!
戴明成父子俩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揣好钱和票,准备上路。
“爸,戏曲学校在哪呀?”
“不远,骑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在转盘道那边呢。你要是在那学乐器,以后就自己上下学啊。”
“当然了!我都十五了,哪还用得着家长接,那多丢人!”
“知道就好。”
两人一路聊天一路骑车,丝丝凉风吹拂过戴宿英的眉眼,又将他的衣摆吹鼓了起来。
转盘道顾名思义,形似转盘,转盘中间是一个劳动人民的铸铜雕像。
他们又顺着转盘道骑行了五分钟左右,终于到了目的地。
滨城戏曲学校是一所艺术中专,主要还是培养一些地方戏和京剧的苗子。这所学校的学生戴宿英一个都不熟悉,虽然说他成绩不好也不爱学习,但再怎么说机械厂子弟中学都是一所注重学习成绩的普通高中,他和这些艺术家苗子简直像两个世界的人。
不像一些观念陈旧的大人,他可没有那些个不尊重人的臭毛病,张口戏子闭口女表子的。他对这些学艺术的天生有种崇敬感。
现在,他也要成为其中一员啦!
戴宿英心里美滋滋。
学校挨着街道的是一栋白楼,门上两侧挂着牌子表明身份,刚才他和他爸骑过来时瞄见过,白楼后头有一大片儿操场。
这时候的操场,都是土操场。哪有用水泥铺地的,砖头都是紧俏的物资,寻常人家想盖房子都是一块砖一块砖攒下来,这么大的操场都用砖铺了,那得多阔啊?
现在还在暑假,操场上竟然有十好几个学生在练功,这是戴宿英从没想到过的。
上学期间他都不怎么学习,更别提放假了!
还骑着车呢,转头戴宿英就跟戴明成分享自己的发现,然后自然而然的,就被他爸发散到他自己身上,紧接着挨了一通批评教育。
戴宿英:“……”
他今天怎么嘴就这么欠呢?
戴明成领着儿子,拾级而上。他在门前整了整衣领,率先推开大门。
里面采光极好,整个大厅亮亮堂堂的,就是一个接待的人都没有。
这儿真的能教?怎么没人呢?
戴宿英心里直犯嘀咕。
这时,一个梳着齐耳短发,顶着张小圆脸,约摸十四五岁的女生从大厅左边冲了出来。猛然见到陌生人,她还惊了一下。
她走到离二人两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先是好奇地看了戴宿英好一会儿,才转过脸儿对戴明成问道。
“你们是谁呀?来这儿有什么事?”
戴宿英觉得这个小姑娘还挺有意思的。一般来说,这个岁数正是性意识觉醒的时期,旁的小姑娘知道他好看,顶多瞄他一眼就不敢再看了。也就是她,一直盯着他瞅个不停,像是在看什么西洋景儿,眼神里又是纯然的好奇,叫人连气都生不起来。
“哦,我们是听说这里能教乐器,我带我儿子过来看看。”
戴宿英还在那儿发呆,这边戴明成已经和小女生展开了交流。
女生肯定了戴明成的话,告诉他们学乐器的都在二楼,只要是教室里有老师和学生就可以学,没想好学什么可以在走廊里瞧一瞧听一听,决定了直接进屋去跟老师商量就成。
她说到最后犹豫了下,最终看了一眼戴宿英,还是张口说道:“我叫梁春蕊,敲大鼓的,你以后要是在这儿学乐器的话有事儿可以来问我。”
说完,梁春蕊就匆匆与他们告别,跑出了小白楼。
“那咱上去?”,戴明成征求儿子意见。
戴宿英叹气,这年头的服务意识他算是见识到了。
“上去呗,来都来了还能咋地。”
“你说这也是的,怎么能没有人接待,叫我们扒窗户瞅呢,这算什么事儿!”
戴明成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边爬楼梯边跟他小声吐槽。
他们一路看过去,有教二胡的,有教大鼓的,有教琵琶的,还有教唢呐的,不一而足。
样式倒是很多,可惜戴宿英挨个儿在外边儿听了听,兴趣寥寥。
忽然,一小段极其抓耳的音乐从戴宿英右前方的教室传来,这乐器音色厚亮粗豪,高音坚实清脆,中音明亮圆润,低音丰满浑厚,这一小段将其独特的音色展现的淋漓尽致,变化无穷。
可惜这段完整的音乐就只出现了几秒,之后只蹦出了几个破碎的音符。
戴宿英凤眼圆瞪,急忙上前几步,扒住这间教室门上的小窗口往里瞅。
里面讲台上站着一个年轻男老师,身穿白衬衣黑布裤,露出白皙结实的小臂,正对着下面的学生比划着,好像在讲解动作要领。
戴宿英清楚地看到讲桌上搁着一把琴,鼓面儿用蟒皮绷着,琴头冲着外窗玻璃,离他比较远,看不清到底有几根弦儿。
戴宿英热切地凝望着那把琴,感觉今天算是没白来!
他一定要学这个!
他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它,他总觉得这把琴的音色有种落拓风流的感觉,让他痴迷不已。
而且……这琴声也好像有那么一丁点儿熟悉?
就在戴宿英迷茫的时候,教室里的老师终于注意到了门后的两人。
他示意学生们练自己的,脸上扬起笑容,冲他们走过来。
戴明成拉开挡在门前的儿子,暗地里忧心自家儿子怎么虎着儿的,见人来了还不给人让道,不然人怎么出来啊。
“你们好你们好,我是戏曲学校的老师,我姓李,教三弦儿的。你们……是对三弦有兴趣?”
男老师笑容满面跟他们介绍自己,还给他们看了一眼证件。
“啊对,我家孩子想趁暑假学门乐器,在二楼走了一圈,还是对您教的三弦啊,兴趣比较大。”
戴明成也扬起笑脸,说完看了一眼戴宿英,见他毫无反应,只能接着往下说。
“就是吧,您能给我们介绍介绍这个三弦吗?”戴明成不好意思地讪笑一声,“我们家里从没人学过音乐,对这个三弦不怎么了解。”
“好的好的,没问题。”男老师满口答应,“这个三弦啊,是中国传统的弹拨乐器,应用广泛,在很多说唱乐曲中都能见到它的身影。”
“咱们就像二人转呐、京剧啊、评剧啊、河北梆子、大鼓书等等等等都会用到三弦。”
“但是,咱们三弦啊,名气小,学的人也少,不如学琵琶学笛子学二胡的人多。”
李老师笑意加深,“但是啊,反过来想,学它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啊!”
戴明成十分捧场,接话道:“这怎么说?”
连戴宿英都被他故意卖的关子吸引了注意力。
李老师笑着给他们解惑:“你们想,要是想往专业上走,这学的人少,就业机会还多,竞争可不比其他热门乐器小多了!”
他还现身说法,拿自己举例。
“就比方说我,中专毕业,跟着师傅学了几年就考上了省文工团。就算想回家照顾爸妈,还能把关系转到了戏曲学校,一个月工资四五十块!不比高中毕业连工作都找不着强?您想现在知青回城的那么多,每年还有一大批高中生毕业,啧啧啧!”
他摇了摇头,话没说完,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后您再看我这个小班儿,”李老师指着门内,继续推销,“分成上午班和下午班,时间固定不变,上午班从八点到十一点,下午班从一点到四点。每班只有五六个学生,教的精细又有针对性,更容易学成。您说呢?”
戴明成见戴宿英眼睛晶亮,渴望地看着自己。他没怎么犹豫就决定了。
“行,那就报上午班吧,咱们这儿交费怎么说?”
闻言李老师笑容真诚了许多,“咱们这儿上一天课交一天钱,早上您让孩子把钱带过来给我就行。一次课四毛钱。或者一次交齐一个月的也可以,一个月给十块钱就行。您哪天没来就顺延到下个月,中途不上了也可以从我这儿退掉剩下的钱。”
“嗯……”,戴明成沉吟。
戴宿英见他爸犯难,想了想开口道,“李老师,是这样的,虽然我对三弦有些兴趣,但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天分。”
“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呢,先来您这儿试几天课,每天还是四毛钱。要是我能学还愿意学,我再按月交钱,你觉得呢?”
李老师神色讶异,他还以为这个小帅哥之前不开口是比较内向害羞呢,合着原来是人小主意正啊。
他爽快答应了,反正横竖又没有少钱,他亏不了。
“那就先试课一周吧,没事的话就从明天开始,这一周你先用我的旧三弦凑合凑合,要是有意向继续学,我到时候推荐你一家琴行,拿我的字条去那儿买琴有折扣。”
三言两语定下以后的章程,父子俩就离开了戏曲学校。
“爸,吃饭去?”
解决了一件关乎未来的大事,戴宿英一身轻松。
戴明成低头看一眼表,已经十点多了。
“行,上车!我带路。”
“不是您带路还能有谁,我又不认识路!”
“臭小子!”戴明成笑骂。
半小时后,戴宿英吃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白面条。
今天的事桩桩件件都合他心意,一时间他只觉得心神舒畅、惬意非常,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自在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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