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戴宿英脚步一顿,嗤笑出声。

    “得嘞,老师,”他伸手拽住李老师的袖子,转身就走,“您看看,这叫什么?这就叫,上赶着不是买卖!”

    “他们不是能吗?那倒是赶紧出发呀!把替补的那谁谁叫上,还搁这儿等我们干什么?消遣人玩呢!”

    李老师一脸无奈看他发飙,倒也没阻止。只是心下也开始琢磨,是不是自己之前的姿态太低了点,当谁还没个脾气了?

    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从楼里走了出来,看看已经就位的牛车,张嘴欲言,忽然又发现意欲离去的师生二人,转而大惊失色。

    他急忙小跑下阶梯,扯住李老师的手,殷切问道:“老李啊,你这是干什么?咱们不是说好了,怎么又要反悔呢?”

    戴宿英张口就要说话,可惜看到李老师向他摆手,只好又咽了回去。

    他往后退了半步,静观李老师发挥。

    这么说吧,只要李老师能拿出课堂上一半的气势来,就能摆平这事儿。

    再者说,看这位表现,应该跟老师关系挺近的。他要是言语失当,李老师就两面不是人了。

    果然,李老师还是很争气的,他也用亲切的口吻说道:“老侯啊,不是我临阵反悔。你知道的,我向来瞧不起那样的人!”

    “那是……”

    李老师大吐苦水:“正好,我也有话问你呢。你说说,我们师生两个来晚了吗?好,就算是晚了,可你们怎么还胡乱给人扣帽子呢,说我们思想出了问题!这是能轻易说出口的吗?”

    “哎呦呦,我这心哪,真是好像三九天里喝冰水,拔凉拔凉的!”

    老侯的脸色越来越黑,最后就跟锅底儿似的。

    他胸膛起起伏伏,沉吟半晌,才握着李老师的手,恳切说道:“老李,你要是信我,就帮我这一把。下乡演出的任务太急太重了,经不起折腾!等今天完事儿了,最迟三天,我一定给你个交代!你看这样好不好?”

    李老师满意了。

    本来嘛,他就只是想帮老侯这位朋友一个小忙而已。

    如果因为这个耽误了老朋友的工作,反倒不好。

    文工团的人见李老师跟领队熟识,也没人再敢作妖,去忠华镇上的一路上都风平浪静的。

    就是戴宿英被牛车颠得屁股疼,这就不必多提了。

    忠华镇的演出安排在打谷场上进行,到了地方,整个队伍就都开始忙上了。

    李老师一边拍着戴宿英的肩膀,一边跟老侯推荐,“尽管使唤!我这学生可闯实了!”

    戴宿英默默对比了他和老侯的体型差距,一时无语。

    显然,老侯也愕然了一瞬。

    但他还是接受了李老师的好意,毕竟能多一个劳力是一个嘛!

    老侯也没有要戴宿英去干重活,只是吩咐他在旁边看着点东西,别丢了就行。

    于是,戴宿英就薅来一根麦秸咬着,蹲在地上左瞧右看。

    “呀!我套袖哪去了?”

    一个长相颇为水灵的小姑娘翻检着戏服,发现自己东西丢了,忍不住发出声音。

    演出时间就要到了,恰在这个关头出错,小姑娘心态都隐隐有要崩掉的趋势,嗓音不由尖锐了起来。

    然而,四处都乱糟糟的,通知基本靠吼,根本没人发现她的异样。

    小姑娘急得团团乱转,这撩一下,那找一下,可始终不见套袖的影子,急得眼圈发红,眼见着是要哭出来了。

    “别急呀,你的套袖是不是一副白色的,上面绣着蓝色的什么什么商店?”

    小姑娘耳边突然出现一道声音,好像天籁一样。

    她急忙转过头去看。

    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生,眨着一双光华内敛的凤眼望向自己,好看地令人心慌。

    只是她次刻也顾不得欣赏容貌,张口就问道:“你知道它在哪?”

    男生点了点头,示意她附耳过来。

    女孩儿照做。

    “我刚才看见有个长着狐狸眼,梳麻花辫,比你还高半头的女生拿走了,就塞在她随身挎着的小包里。”

    男生悄悄话说完了,主动退了两步,拉远距离。

    “原来是她!”小姑娘咬牙恨声道。

    “我之前还以为是她的戏服,所以就没管,对不起哈。”

    “没事儿,不怨你。我这就找她去!”

    话音落下,小姑娘便像只小鸡仔似的,仿佛浑身绒毛都炸开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随后,两个女生之间果然爆发出一场争吵,结局自然是小姑娘赢了。

    戴宿英,也就是那个男生,摸了摸鼻子,继续盯着文工团的道具。

    左不过是那些狗屁倒灶的恩怨,一看就明白了。

    上午九点,忠华镇的演出开始了。

    由于时间紧,剧种多,所以这次演出都是挑一部戏里面最最精彩的部分演,也就是折子戏。

    到这时,戴宿英才发现,原来刚才那个小姑娘竟然是一部戏的主演!

    她出演的是评剧折子戏《向阳商店》里的刘春秀。

    要说这部评剧,最出彩的一共有两段,分别是“夸手”和“忆苦”。

    《向阳商店》的故事背景大约发生在六十年代,通过对不同人物的刻画,展现了时代背景下商业工作的新风气,同时对那些轻视商业工作的人具有深刻的教育意义。

    夸手主要讲的是地主阶级的付桂香想要替儿子求娶向阳商店经理的女儿刘春秀,结果不成,反倒被她听到刘春秀与人讨论,言语中好像颇为看不起她们母子。

    她怒上心头,于是就在刘春秀卖菜途中故意捣乱。以手为切入点,欲抑先扬,嘲讽她没有享福的命,且还“自甘堕落”,好好的高中不读,去做售货员。

    而忆苦讲的则是向阳商店支部书记王永祥与经理刘宝忠之间发生的故事。

    经理刘宝忠思想顽固,干着商业工作却又瞧不起商业工作,不肯改变服务方式、接受新思想,以致在商店评比中拖了后腿,居民送来了意见书责令整改。

    书记王永祥借着年轻时一起做学徒的经历,忆苦思甜,劝告他要积极进取,不能固步自封,要时刻把为人民服务放在心头。

    唱词里两人都各自贡献出一段精彩的排比反问。气势恢宏,一句连着一句,好似有直接叩问心灵之能。

    戴宿英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他也是头一遭看评剧。虽然后世网上资源极为丰富,但看的多是电影、电视剧,谁会在网上特地搜评剧看呢?

    再说,相比京剧、昆曲、黄梅戏,评剧虽位列五大戏曲剧种之一,还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遗名录,但它在新世纪的名气,却着实配不上地位。

    此刻,舞台上正上演着“夸手”一段。

    之前他帮助过的小姑娘正站在台前,身上穿着粉衬衫,下身穿一条灰色直筒裤,白袜子黑布鞋,外罩一件白色围裙,小臂戴的正是那副失而复得的套袖。

    她嗓音圆润甜美,银铃一样,一听就让人酥了半边身子。

    戴宿英反倒听得心潮澎湃。

    其他观众亦然。

    舞台上的小姑娘边唱边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指如削葱根,腕似白莲藕,却叫人生不起欣赏的心思。

    盖因她口中的唱词,着实是大义凛然,教观众除了叫好声外,根本生不出一丁点龌龊的心思。

    “你夸我的手,倒也是好手,

    提起它的好处比你有研究。

    自幼儿我娘教我把花儿绣,

    绣门帘绣鞋面儿又绣枕头。

    绣的是百鸟来朝凤啊,

    绣的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绣的是红日东升人民得解放哎,

    绣的是黑暗的社会一去不回头。

    绣的是牛鬼蛇神丢人又出丑,

    绣的是地主恶霸头破又血流,

    这些个花样我绣不够,

    春秀我走出门来绣地球哎。

    大街小巷是我的线,

    绣了东头绣西头。

    绣的是热火朝天□□,三面红旗绣在上头。

    新人新事红旗手,英雄模范盖世风流。

    我要绣社会主义的花儿共产主义的朵,

    我要把自己的生命绣在里头。

    你说什么大街小巷走,你说什么卖白菜卖葱头,

    说什么我的白手变黑手,我这双手哇好人喜欢坏人愁。

    这是一双劳动手,海让路,山低头,为祖国平地起高楼哎![1]”

    戴宿英自认不是感性的人,却也被这段戏激起了心中的热血。

    尽管这部戏曲中的某些思想他并不认同,然而那份真挚、纯粹而炽热的情感却表现地淋漓尽致,戴宿英从心底产生了共鸣,忍不住跟着台上的群众演员一同,和声重复着最后一句话。

    忠华镇的乡亲们也都纷纷叫好,拼劲全力鼓掌,掌声像雷鸣一样,响彻在打谷场上空,久久不散。

    这一段冲击太大,后面演了什么戴宿英都毫无印象。

    末了,忠华镇的演出结束,文工团决定在镇长家里吃饭。

    饰演刘春秀的小姑娘凑到戴宿英身边,突然扭头跟他说:“你想知道早上含沙射影的人是谁吗?”

    戴宿英一直恍恍惚惚的,闻言乍然清醒了。

    他连忙追问:“是谁?”

    小姑娘笑了笑,露出一个酒窝来,避而不答,反而伸出手来。

    “认识一下,我叫段莹莹,一名评剧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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