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下课！”
秃顶的物理老师拍了拍满手的粉笔灰，又掏出手绢仔细擦拭干净，见没人上前问问题，幽幽地叹出一口气，合起课本，夹在腋窝走下讲台。
临出教室门，他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回头说了一句，“有问题的可以去办公室找我！”
只不过学生们已经打闹开了，室内一片乱哄哄的景象，显然是没听进去。
物理老师见此情景，摇了摇头，习以为常地踏出门去。
总之他该说的也说了，该做的也做了，对得起自己为人师表的良心。这些小兔崽子们不认真学习，也怨不得他。
坐在中间一列第三排的张爱莲转过头来，看向自己要好的同桌，脸上浮现出一丝兴奋之色。
“梦梦，我今天带了皮筋过来，一起下去玩呗！”
同桌王梦生了一副兔牙，面庞也清秀，像只单纯的小兔子，是典型的兔系长相。
她听了这话先是一喜，张口欲言，却又突兀地闭上了嘴巴，灵动的眼神从张爱莲身上“唰”一下移到左侧，又跟着移了回去。
张爱莲心里纳闷，突然感到肩膀一沉。
她回过头去，发现拍自己肩膀的是张曼丽。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抱怨道：“原来是曼丽啊，真是，吓我一跳！”
说完，她又极力邀请张曼丽跟她们一起跳皮筋。
“今天就算了，我找梦梦有点事儿！”张曼丽拒绝了。
张爱莲在他俩之间打量了好几个来回，满腹狐疑。
平时也没见着这俩人有交往啊。
不过时间不等人，其他伙伴都等着急了，她只好先搁置疑惑，等她回来再问同桌也不迟。
王梦有点怯怯的，“曼丽，你找我什么事啊？”
说实话，她是有点害怕啤酒厂五虎将的。虽然他们不会欺负同学，遇到机械厂的坏蛋还会帮忙出手教训，但是戴宿英他们几个下手比较狠，之前偶然目睹过一次，她直到现在都还有点阴影呢。
张曼丽神秘一笑，“别怕，是好事！”。
话音刚落，她就拉着王梦走到戴宿英跟前儿。
王梦人瘦力气小，只好任她施为。见张曼丽把自己带到戴宿英那里，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这位凶名赫赫的五虎将之首到底有什么图谋。
难道说，他看上表姐了？
王梦想到这里，霎时脸上血色尽失，手脚直发凉。
不知道眼前的姑娘都脑补了些什么的戴宿英难得对外人摆出一副笑脸来，看出王梦有点紧张，于是便温和地请她坐下说话。
不温柔不行啊，他们啤酒厂这次胜出的希望全都系在这个看起来纯然无害的小姑娘身上了。
“王梦同学，是这样的，我之前听你表姐段莹莹说过，你小的时候也跟家里人学过评剧？”
王梦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乖巧答道：“是的，我从五岁开始学。”
声若蚊蝇。
戴宿英皱了皱眉，不由有些失望。
虽说她承认自己学过评剧，正常情况下，自己应当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样子才是。然而听到王梦中气不足的声音，他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犹记得舞台上的刘春秀声音甜美却洪亮极了，吐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字字句句唱出来像擂鼓，有振聋发聩、激荡人心的奇效。
怎么瞧，都和眼前柔柔弱弱、轻声细语的王梦毫无关联。
戴宿英犹豫良久，久到王梦都有些不安了，他才心一横，解释道：“你知道十一咱们有个文艺汇演吧？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在汇演上出演《向阳商店》的刘春秀，就唱夸手那段。可我现在感觉你有点不太合适……”
戴宿英看见王梦眉眼一动，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咽下未说出口的话，打算听听她有什么想法。
“我可以的，戴宿英同学！”王梦神色焦急，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你要是不相信，我现在就可以唱！”
说完，她也顾不上关注戴宿英的神色，直接提气开唱。
“你夸我的手，倒也是好手……”[1]
只听了高亢婉转的两句唱词，戴宿英就一改之前的犹豫，连忙打断还要继续往下唱的王梦。
可不能再唱了，再唱底牌都要泄出去了！
“好好好，王梦同学，你不用再唱了，我相信你！刘春秀这个角色非你莫属！”
“只不过，刘春秀是有了，付桂香还没影子呢。不知道王梦同学有没有什么推荐？”
戴宿英眼含期待地看向她。
王梦被这炽烈的眼神灼了一下，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去。
无论在家还是学校，她一直都毫无存在感。从没有人用这样信重的目光看过她，还询问自己的意见。
王梦嗫嚅了一会儿，才小声答道：“我哥可以。”
戴宿英：？
他掏了掏耳朵，深刻怀疑自己是不是英年早聋了。
戴宿英不可置信地问出口：“你说啥？你哥？！”
他快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人际关系，更惊讶了，“你说王楚他会唱乾旦？”
戴宿英一方面不敢相信，另一方面却又隐秘地激动了起来。他双目死死地锁定王梦，不自觉露出兴奋到凶戾的目光来，好像一只正在捕食的大型猫科动物。
王梦信誓旦旦，“是的，我哥也是童子功。”
“哈哈哈哈，好！”
戴宿英抚掌大笑，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等买一送一的好事！
他本来就是随便问了一嘴，没有的话他甚至做好了去文工团请外援，也就是段莹莹的准备。大不了挨骂呗，得了奖才是正理。
然而，什么叫惊喜？这就叫惊喜！
没想到他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做法还真让他给挖到宝了。
坤生算什么，他还有乾旦呢！
想想一个跟自己处了好几年的同学、学长，突然女装上台，捏着小手绢唱得有模有样，再加上滑稽的唱词，效果必然炸裂！
怎么也比那个刚入校门一个月的小丫头强吧，看看出了班级还有谁认识她。
“走，咱们找你哥去！”
戴宿英兴奋过后，一扬头，示意王梦跟着他走。
王楚在初四三班，明年就要中考了。
他的学习成绩非常优异，次次名列前茅，是啤酒厂阵营里不可多得的尖子生。
每逢两厂子弟在期中、期末的战场上厮杀较量时，王楚所在的年级都固若金汤，让啤酒厂稳拿一局。尤其是五虎将上台之后，这两年始终是啤酒厂的绝对领域。
之所以有这样的局面，啤酒厂初四年级的领军人物王楚居功甚伟。
何况王楚性格老成持重，不骄不躁，更不会恃才傲物，平日里就爱闷头搞学习。
你说说，这么省心的人谁不喜欢呢？
反正戴宿英很喜欢，也很敬佩。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初四三班门口，戴宿英示意王梦等在门外，他自己倒是大摇大摆走了进去，神态之惬意，姿态之放松，就跟回了家一样。
戴宿英环视一圈，没发现王楚的身影。
他找到王楚的同桌，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王楚上厕所去了。
他们这里的厕所，或许叫茅坑更合适一点，是一座建在室外的宽阔砖房。
茅坑整体呈长方体，两个门分别居于一南一北，再从中间分成两半，正好用作男女厕所。
茅厕地面上一字横排挖出十几个蹲坑，底下粪坑挖得很深，不过倒是不耽误清晰度。胆子小的人上厕所都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就掉进去。
尤其是冬天，有那些个不讲究的，小便都淋出来了，直接让双脚站的地方都结上一层冰，滑溜溜的，看上去就教人心肝乱颤。
冬天的时候还有个不好的地方，这边日常零下二十几度，上个厕所都嫌冻得慌，抖抖嗖嗖的，更容易滑倒。
夏天就是另一个极端了。
夏天天气热，氨气的味道十分浓重刺鼻，底下简直像是埋了一吨的生化武器，时刻挑战着人类的嗅觉极限。
再加上厕所毗邻小树林，时不时就能看见青绿色的，又粗又肥的毛毛虫趴在墙上，冷不丁吓人一跳。
总之，这类室外土厕所绝对是戴宿英最不想踏足的地方。
他只好嘱咐王楚同桌一声，便无奈地打道回府，打算下节课间再找王楚聊聊。
戴宿英跟王梦在走廊里穿行，他忽然开口问道：“对了王梦同学，你哥他真的没问题？”
王梦瞬间领会到他话中未竟之意，果断点头。
“当然。我哥他还演过《凤还巢》的程雪雁呢，都是彩旦角色，再者汇演只需要演一出折子戏，不会有问题的。”
“噢，那行，”戴宿英得了保证，沉默一瞬，没忍住好奇心，继而刨根问底道，“那这个《凤还巢》讲的是啥呀？”
“讲的是程雪娥、程雪雁两姐妹成亲的故事。雪娥貌美有文采，雪雁却貌丑无才，她们父亲给雪娥说了一个对象叫穆居易，生得俊俏，文武双全。结果雪雁却想谋夺妹妹的未婚夫，代替她上了花轿，谁料同样貌丑却有权有势的朱焕然想要用计娶走貌美的雪娥，这顶花轿其实是朱家送过来的。”
“阴差阳错之下，使坏的两个人成了一对儿，未婚夫妻也终成眷属，对不对？”戴宿英明悟道。
“对，”王梦肯定，随后又补充说道，“程雪雁就是负责逗笑的彩旦角色，建国之前爱用丑行，也就是男的去演，所以我哥学过这个角色很正常。”
戴宿英听懂了，王楚有经验才好啊。
“行，那咱下节课课间再跑一趟。”
一个小时后，王楚被戴宿英成功堵到，他乍一听闻这个消息，人都激动傻了，就连考第一都没这么兴奋过。
他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出了教室，戴宿英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俩兄妹都是一副德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捡着钱了呢。
想不明白就问，于是他跟王梦和盘托出自己的困惑。
王梦有点吞吞吐吐的，半晌才道明缘由：“我们从小练功嘛，家里本来想着学了戏，将来就能考文工团，像莹莹姐一样，不用受地里刨食那份苦。所以我和哥哥其实都是以考上文工团作为目标的。”
“结果没想到几年前突然又能考大学了，听说大学生毕了业就能当官，我家里又改了主意。文工团的演员哪有大学生体面啊！而且我哥学习成绩还挺好，希望很大。”
“不过，从小养成的习惯，哪能说放弃就放弃。再说我和我哥也喜欢唱评剧，好不容易有个上台的机会，当然得加倍珍惜。错过了这次，以后都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好事。”
戴宿英闻言沉默下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以王楚的成绩，考上大学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但要是顾及到爱好，就劝他去考国家戏曲大学，多多少少有点浪费成绩，往后的发展也未必会比得上其他专业。
不过他并没有考虑太多，一来这又不是自己的麻烦，未来如何抉择是王楚自己的事情；二来还有其他的问题亟待解决。
两位主角是搞定了，但伴奏的乐队却还没个影儿呢！
戴宿英仰天长叹一声，瘫倒在自己的座位上，只觉得自己大概就是天生操劳的命，一刻也不得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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