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沧海走进乾清宫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次暗了下来。
暖阁之内,亮晶晶的烛火照亮着宫室,顾珩坐于御案后。
他抬头看去,御案上燃着一座油灯,隔着灯罩,烛火蔓延,点点滴滴渗进到皇帝的眼底。
一杆细小的朱笔被顾珩握于手中来回书写,写完后,他合上奏疏放至一旁,灯火随着他的动作掀起波澜,最后归于平静。
合上奏疏后,顾珩后倾靠着椅背,展眉望向叶沧海,语气古井不波。
“没问出来?”
叶沧海揖礼跪下,沉声道:“臣无能,苏鄞不肯说出那封信的下落,若是再继续用刑,只怕此人性命难保。”
顾珩眼睑垂下,不知觉地捻动着手中的白玉珠串,一颗接着一颗,在捻动的过程中思忖着,“他有什么条件。”
“他说,要见到想见之人。”
正在捻动白玉珠串的动作顿住。
顾珩手一翻将珠串收入掌心,臂弯用力,自御案后起身。博古架的阴影落在他喜怒不显的脸上,面色仿若瞬间阴沉了下来。
“他是想见宋沅柔。”
“皇上明鉴。”
苏鄞。
顾珩在前世的记忆中搜索着这个名字。
好半晌,他才确定自己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此人,前世应是无关紧要之人,可现在他却藏匿着宋沅柔写的那封罪己诏,还要见宋沅柔。
他这么想着,又用力捏住手中珠串,行至叶沧海的面前。
叶沧海抬眼看去,视线相对处能瞧见顾珩紧紧握住珠串的手,弯曲的骨节处正在发白,透着决然的凌厉,一时松一时紧,在思忖时被牵扯着情绪。
在他的认知中,顾珩甚少会有犹豫不决的时候。
他低下头。
顾珩睨了他一眼,“起来。”
“谢皇上。”
叶沧海站起身,往窗外瞧了一眼,声音蓦地沉了几分,“皇上,宋氏正候着外头,想见您一面。”
顾珩倏地向外看去,刹那间目光就敛了回来,声音透着寒意。
“她知道你回京了。”
“是,隆宗门上碰见臣了。”
叶沧海谨慎地观测着顾珩的神情,见他沉着眉目不说话,不免心中不定,随即又跟上一句,“臣以为,保不准苏鄞见过她,就会向您透露那封信的下落。”
这句话刚说出,谁知顾珩莫名笑了笑,快速往隔扇门处走了几步,却又猛然停下脚步,冷然道:“怎么,他们两这是心有灵犀啊,统统求到朕这里来。”
说完,顾珩低喝道:“张青山!”
张青山是随着叶沧海一起进来的,此刻就候在暖阁外的隔扇门处,原本是要回禀沅柔求见之事,没想到由叶沧海说了出来。
此刻听到顾珩唤她,忙躬身上前,“主子,奴婢在。”
“出去告诉那个奴婢,让她滚回浣衣局。她敢在乾清宫门口站一刻钟,朕就让宫正司打她十板子,朕倒要看看她有几条命。”
张青山一怔,“是,奴婢这就去。”
他转身就往外走,岂料这路连一半都未走到,顾珩又再度怒喝出声。
“回来!”
张青山被吼得心眼发蒙,转过身怔怔地望着顾珩,叶沧海也发怔地望向顾珩。
“让她进来。”
顾珩说完这句话转过身,目光洒在叶沧海的身上,“你出去候着。”
张青山摸不准顾珩的意思,只能按照他的吩咐办事,可是叶沧海远比他要清楚明白,清楚地从顾珩的反应中看出他对宋沅柔的不同寻常,他从未见过顾珩如此对待一个女人,前一瞬喊打喊杀,却又在后一瞬软下心肠。
这其中缘由讳莫如深,以叶沧海的身份,他不敢去深想,也不愿去深想。
沅柔进殿的时候,叶沧海与她擦肩而过。
她低头跟在太监的身后,手上红肿的冻疮难看至极。
一身粗布简裳无法掩盖住她如霜雪般的气质。
下一瞬,她的目光与他不期而遇地撞过,叶沧海隐约在她的眼底发现一丝惧意。可她仍礼数周全地蹲身行了个礼,随后继续往暖阁走去。
明明做任何事都胆大妄为,却唯独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会露出怯意。
叶沧海习惯性地去握腰间的绣春刀,却什么都没有摸到,他反应过来,自己此番是进宫面圣,绣春刀在进乾清宫之前就已经卸下。为弥补这份缺失感,他握了握自己的手腕。
“叶大人。”
张青山唤了他一声,语气中带着疑惑。
“您怎么不走了?”
叶沧海回过神,继续往外走,“将才在想一些事,有些走神。”
张青山并未多想,“叶大人稍后,等里头议完了事,奴婢再请大人进去。”
“有劳了。”
叶沧海立在月台上,不期然地想到府上那名女子,他享受她的温情与柔软,却总在极乐之时突然涌上一丝惘然,因为这陡然生出的心思就像是含苞待放的欲望之花,在他的内心深处,无声盛放。
宋沅柔。
叶沧海在心中无声咀嚼。
他总觉得自己,曾反反复复地叫过这个名字。
可他,从来都不认识此女。
而沅柔此刻立在暖阁中,这里住着大晋朝最尊贵的男人。
才进来不过片刻,她身上的寒意都被尽数驱除,手也暖了起来,瘙痒无处宣泄,只能藏在袖中。
顾珩踱步逼近她,开门见山地说道:“宋沅柔,苏鄞想见你。”
这句话意思苏鄞还活着。
沅柔松了一口气。
“奴婢也想去见他。”
顾珩紧握手中珠串,冷厉目光在她脸上来回端详,夹杂着怒气转身,“宋沅柔,朕与你说过,如果那封信完整无好,朕会放过他。可现在那封信下落不明,朕势必要让他吐点东西出来!”
“所以,您问出东西了吗?”
顾珩不予回答。
沅柔心里更加摸不准苏鄞的情况。
当初之所以让苏鄞送信出宫,就是因为她足以相信苏鄞。
以苏鄞一贯的谨慎处事,朝堂没有动荡之前,他一定会妥善保管好这封信,哪怕是自己命丢了都会护好这封信。
可信为何会丢失。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见苏鄞一面,才能够了解具体的情况。
沅柔稳住心神,继续道:“奴婢白问了,若是问出东西,奴婢和苏鄞此时都该是死人。信件丢失,奴婢应与苏鄞同受刑讯,而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你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是因为朕怜悯你!”
顾珩转身,猛地抓起她的手腕,将她拎到自己的面前,“你现在,是要拿着朕对你这个奴婢的怜悯,去怜悯另外一个奴婢吗!宋沅柔,朕不许!”
两人的身体近得几乎贴在一切,近到顾珩只要一低头,他的唇就会落在沅柔的额头上。他带着怒气的喘息就在她的面前,宽厚的手掌牢牢地箍住她的手腕,顾珩有些沉溺在这种亲昵中。
沅柔怔愣住,呆呆地望着他的双眼,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轻地转动着自己的手腕,想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奴婢、奴婢不是想忤逆您,只是想与您谈一桩交易,此交易对您有益无害。”
她没能成功地抽出自己的手,也没料到顾珩下一句说的话。
“你的手,怎么回事?”
她再次怔愣住,此刻她才发现顾珩的目光在自己的手上,她用力地想收回手,仍旧无法撼动分毫,别开脸道:“冻疮。”
顾珩冷嗤一声,“当真是娇养惯了。”
是不是因为这个女人的骨头太硬,所以她的皮肉就会格外脆弱。
不过三十板子就差点要了她的性命,进了浣衣局不过十数日的光景,这双手就成了这副鬼样子,几乎肿成了猪蹄。顾珩不由地收紧手中的力道。
沅柔眉头蹙在一起,“皇上,您是在拿奴婢的手出气吗?”
顾珩倏地松开。
她立马将手藏进袖口里,他这才注意到沅柔身上的衣物,粗布简衣,单薄得好似风一吹就倒。
这双手能作画会写字,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他有怜悯之意,也是人之常情吧?
他收回目光,掠过宋沅柔,往隔扇门处走了过去,“张青山。”
“奴婢在。”
“去太医院,拿些冻疮药膏。”
顾珩回首在沅柔身上打量过,故意硬声道:“再去找身氅衣来,别让这奴婢冻死在乾清宫。”
张青山领命而去。
沅柔惊诧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比起顾珩突如其来的怜悯,她还是更习惯他的冷漠无情。
此刻她觉得,这样的顾珩更让她畏惧。
“皇上不必如此,奴婢是浣衣局罪奴,受不起您的恩典。”
顾珩快步坐回御案前,不动声色地平着怒火,“朕是皇帝,朕要你受你就得受。”
沅柔蹲身行礼,“那奴婢,多谢皇上。”
他抬头望向沅柔,双手支在御案上,颇有俯视苍生之感,“宋沅柔,朕这几日想清楚了,朕要留着你这条命,留你在乾清宫,让你亲眼看着朕是如何接手景文的江山。”
沅柔愕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跟朕装糊涂。”
顾珩仍在盯着她,光热蔓延进他的眼眸之中,挑起异样的情绪,“朕说的还不够清楚明白吗?”
“皇上……”
“宋沅柔。”
他倏地出声,打断沅柔。
顾珩说话的声音明明很轻,每一个字却都沉重地扣在沅柔的心上。
“还记得朕说过的话吗?黄泉碧落,卿当与朕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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