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的雪好像没完没了了一样。
“黎勇”。
男人站在雪里,双手插着兜,衣服的领子立起来,微微挡住了他的嘴,他眼神垂下来,冷冷的,好像被雪掩去了其中的温度。
黎勇一只手牵着林桃,另一只手的手肘不由自主地往口袋边靠了靠,感受到口袋里的硬物,提起的心才慢慢放下。
杨付抬抬眼,目光落在林桃身上,似是在打量。
林桃感觉到黎勇抓着自己的手紧了进紧。
杨付把目光移开,转过身把后背留给了黎勇,轻声说:“这就是你女儿是吧?进来吧,外面冷,我给你安顿安顿。”
黎勇目光随着杨付的动作而游走,他的手不断在口袋边移动着,一会儿靠近一会儿远离,像是犹疑不定。
“阿嚏!”
林桃一个喷嚏让黎勇回了神,他连忙慌张地低下头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冻感冒了?”
黎勇个子很高,大概有一米九,人瘦瘦的,像跟细长细长的竹竿,胡子拉碴,眼皮垂下好几层,像是很疲惫的样子,他穿的很单薄,身上唯一一件可以御寒的衣物被他裹在了林桃的身上。
林桃仰着头看他,脖子不太舒服,黎勇便弯下腰来,跟林桃平视着。
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是要试试林桃的体温。
他的手非常粗糙,指甲里和指缝间尽是灰色的污垢和已经干涸了的血迹,看起来与他的手非常相配,简直像是渗透进了他这个人里一样。
林桃知道这是他杀过人的证明,哪怕黎勇对她很好,但她还是忍不住地往后缩了缩。
黎勇举起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中,表情空白了一下,竟也没发怒,而是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干巴巴地说:“你先进去,里面暖和,他……你杨……叔叔,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不要担心……我去洗个手,很快就回来。”
农村里大多都在外面的水龙头那里取水,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了,很可能水早就停了,况且就算水没停,外面这天气,水也早被冻住了。
黎勇话音刚落下,就真的跑了出去。
林桃看着黎勇渐渐远去的背影,没有挽留的转身进了房间。
从大门一进去,首先入眼的便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已经荒芜了,侧房前种着一棵梨树,梨树还活着,上面落了雪。
杨付从正对门的客厅里出来,看到林桃,再次招呼说:“进来吧,你们先在这里将就一晚上”。
林桃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逃掉了,便没拒绝,走进屋子里。
“时间紧急,弄不来炉子,给你们带了一些水和食物,哦,还有电热毯,你们晚上记得用”。
“黎勇他女儿呢?”林桃打断他的话,问道。
杨付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顿了顿,才回答:“不知道,丢了,大概是被人贩子拐走了,估计现在活着的可能性不大,就算活着也早被卖到偏远山村里了。”
“那你呢?”林桃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们这种人,做这种事,都是自愿的吗?”
杨付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忍不住笑起来,半晌,他才回答说:“孩子话,做这种事情的有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原因,有本来就喜欢‘坏’的,有被逼的,形形色色的人,那么多的故事,什么样的人都有。”
“不想做个好人吗?”
杨付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转而问林桃:“你觉得我像个怎么样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蹲在地上,研究一根电线,他抬头看向林桃,眉目间没有丝毫戾气,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
林桃看不透他,只好无声地摇摇头。
杨付轻笑一声:“你是西中的,成绩不错吧?全校前五十?”
林桃不喜欢和别人讨论有关她成绩的事情,那样会让她想起她爸爸。
好在杨付也没想让她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小姑娘,其实我以前也是西中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全校前十。”
林桃看着他,杨付一直在笑着。
杨付这人长的真的很好看,和白令是一种类型的,都是五官有些女相,但是他又跟白令不一样。
杨付因为经常干些违法乱纪的事情,常在外面风吹日晒的,皮肤有些黑,脸上也有一些小疤,显得他格外有男人味。
林桃忽然觉得有些可惜。
她看着现在的杨付,几乎能想象出来少年时穿着校服意气风发的杨付。
那时他也肯定是一个很开朗很爱笑的人。
那时的他有没有想过他以后会走上这么一条路呢?
“那你为什么没有继续念书?”
“没有钱,念不起”,杨付说:“黎勇以前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以前……很老实,每天就开着一辆货车,带着他老婆和孩子,到处转着卖西瓜,一点小便宜也不肯占。”
“后来他老婆生病死了,他忙着照顾老婆,女儿就丢了,唯一的一辆货车也被人毁了,他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的人还能怎么办呢?”杨付将断开的电线成功的接在了一起,又说道:“只能疯了,我在他那里买过很多次西瓜,一来二去比较熟,他后来意外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就央求我带他一起干——我没拒绝,他这种人,太需要一个归宿了。”
林桃正要说话,便又听杨付说:“我跟你说这些其实就是想告诉你,我们这条路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可大多数人还是想做一个好人,只是世道不允许。”
林桃静静地看着他,心情复杂。
她又问:“那你呢?你就不需要一个归宿吗?”
这回杨付没有回答他——黎勇回来了。
他去的时间很长了,林桃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手。
那双手通红通红的,上面裂开了许许多多的口子,能看见里面丝丝血肉。
“你……你怎么洗的手?”林桃问。
黎勇堆着笑,两只手无措地绞在一起,互相摩擦着:“管子被冻住了,我就用手把他捂了捂,等到它流得出水就好了。”
林桃心里一酸。
这是她亲爸都没有做过的,这世界上仅有的几个因为她的一个动作就小心翼翼地去改变自己的人,除了于然,就只剩下这个杀人犯。
假如黎勇老婆还活着,假如他女儿还在,假如他还有一辆陪着他奔走了几年的小货车。
他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四周一片寂静。
杨付从地上捡起自己开始带的包,向外走去,他说道:“你们先休息吧,我先走了”。
在他和林桃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林桃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他轻轻拉了一下。
还不等她细究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一股巨大的拉力把她拽到了一边,杨付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枪,一只手紧紧地将林桃拉在身前,另一只手则用力地用枪对上了林桃的太阳穴。
黎勇也拿出了枪,举起来对着杨付。
同一时刻,警察破开大门门而入,纷纷举起枪对准了黎勇和杨付。
他们原本看到需要救助的林桃在杨付手机,便都将矛头对向了杨付,谁知下一瞬便发现杨付对面这人也有点眼熟。
这不是他们通缉了好几年兼固川厕所案的凶手吗?!
于是又懵逼地将矛头对向了这两个人。
队长看向杨付,和杨付对视后点点头。
黎勇瞪着杨付:“杨付!你疯了吗?!警察是你叫来的!为什么?!”
杨付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我自首了。”
黎勇呼吸急促起来,他不理解杨付的做法,他对于杨付的背叛非常愤怒,可是他害怕会伤到林桃,他也不想在林桃面前开枪。
“林桃!”
少年的声音传来,他从远处跑来,被附近的警察拦在了大门外。
林桃猛地抬头,隔着一扇大门,林桃也能听出来这是于然的声音。
“桃……桃桃,你在里面对不对桃桃?!”
这个声音稍微苍老些,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语气不如于然有底气,而且带着无尽的不确定,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个声音她也很熟悉。
这不是她爸爸吗?!
她爸爸竟然也来找她了!
“于然!爸爸!我在这里!”成熟而坚强了好几天的女孩儿忽然绷不住了,带着哭腔扯着嗓子回应着门外的两人。
大门开着,于然和林桃爸爸躲在门后,他们与林桃遥遥相对,心却从未如此近过。
“不对!不对!”黎勇瞪大了眼,愤怒地盯着林桃,恶狠狠地说:“你是我的女儿!你穿着我的衣服,你在我和我媳妇儿的家!!”
“你是我的孩子!!”
他彻底失控,随着最后一声怒吼,几声枪响响彻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
杨付在他最后一句话说道“你”的时候,就意识到了情况不妙,连忙狠狠地将怀里的女孩子推开。
而他另一只手里的枪也对准了黎勇。
一时间,两声枪响。
杨付这回没有用余光瞟,而是光明正大地将头转过去,看向大门外。
不远处,身着白色外套的男孩儿捏着手电筒狂奔而来。
在雪里,在月里,在夜里。
在光里。
那一刻,他想起林桃的问题。
“你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那一刻,他看见了答案。
林桃被杨付推出了客厅的,摔在了院子里的地上。
客厅里的两个人也相继倒下。
于然猛地挣脱了拉住他的警察,跑向了林桃。
林桃从地上爬起来,腿一软,跌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于然扶着她的肩膀,将跪坐在地上的少女拥入怀中。
“林桃……桃桃”,于然这个向来稳重自持的少年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少女紧紧地攥着他的衣服,终于无助地放声哭了出来:“于然……我好害怕……”
在这个人人以恋爱为目的恋爱,爱情变得不再那么神圣的时代,原来依然有人愿意把真诚的爱意倾注在一个人的身上。
可这场故事里,依然有人来迟了。
裴景深停住了脚,他站在距离大门一步之远的地方,手电筒的光照在那张嘴角微微带笑的脸上。
他伸手摸了摸脸。
是泪。
故事结束了,他现在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裴景深麻木地转过身去,灯光又打在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姚嵩远远地站着,肩上带着风尘仆仆而来时落着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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