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波折,香丸香饼终于制成。
宁真给萧景润留了一份,自己留了一份,其余皆装入小瓷罐密封,带给温珣与崔姝。
其实比起古香方上记载的各种合方,宁真更喜欢随处可见的“香料”。
四季花草、药材,甚至是路边带着露水的小花,园中剥落的绿叶树皮等等,自然而又随处可得。
温珣听了抿出一丝微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今日闵驸马应萧景润的邀,去往建章宫和长公主一道用膳。
虽说驸马算皇亲国戚,温珣还是暂避了出来,和宁真约在了御花园见面。
两人荡着秋千,说起哪些香料容易生虫,哪些不密封都行。
说着说着,对视一笑,生出一些感慨。
今日天高云淡,阳光正好,温珣朝打着遮阳伞的宫女挥了挥手,“无碍,晒晒太阳心情好呢。”
又对宁真说:“以往在村子,哪里知道太阳晒多了会长斑,现在好了,出门前敷粉,出门后打伞。”
宁真一怔,看向温珣,回想起初见她时的情境。
那时的温珣不敢挺直腰背抬头看人,崔姝和纪明琢说话,她也插不上嘴。
不知道是宫女的意思,还是怎么的,给温珣敷的粉很厚,整张脸煞白,而一双手没有顾及到,露出来便显得有色差。
后来私下里温珣还对着宁真哭过一回,说纪明琢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紧张,手脚都不知该放哪里,也问宁真她是不是真的很让人讨厌。
如今的温珣穿着合身的裙裳,画着得体的妆容,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也能直视着人的眼睛说话了。
宁真轻叹一声,这几个月来,不仅她变了,陛下变了,温珣也变了。
而纪明琢,那个明媚的身影永远停留在了过去的时光里。
“姐姐怎么了?”
温珣见宁真微蹙眉头,便懊恼自责起来,“是不是太晒了?都怪我,想在这边打秋千。我们快别在花园里坐着了,去长乐宫找崔姐姐吧。”
“没事,走吧。”
从秋千上下来,宁真问温珣,“前阵子我去找婳婳,长乐宫的宫女总说她歇下了,你说这是天热了困乏吗?”
温珣摇头,“我也不知道,陆夫人刚办女学的时候,我还提议过让崔姐姐去讲课呢,但崔姐姐似乎不太感兴趣,陆夫人也说要问过陛下的意思,一来二去就搁置了。”
迈入长乐宫的时候,两人便听到阵阵琴音。
“看来崔姐姐还未午睡,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内殿屏风后,装饰摆件皆是典雅的风格,琴案上摆着一个云雷纹象足琴炉,清浅的淡香飘出。
宁真和温珣却是怔在原地——抚琴的不是崔姝。
见她们俩来了,琴声骤停,银茹从琴案旁起身,向她们福了一礼。
“你们娘娘呢?”宁真问。
银茹面露难色,与另外的宫女相视无言。
直到宁真又问了一句,她们才指了指东配殿。
那儿原本是纪明琢的居所。
东配殿内不知什么时候置了许多深色帘帐,大好的晴天,里头却昏暗一片。
崔姝着一身秋合色流仙裙,抱膝坐在角落。
“崔姐姐,怎么不点灯?”
温珣伸手要去拉开帘帐,宁真抬手阻了。
两人走在崔姝面前,看她闭着眼靠在墙上,温珣压低嗓音问宁真:“崔姐姐这是睡着了吗?”
仿佛才意识到有人进入内殿,崔姝动了动僵直的身子,嘴角扯出一丝笑,“你们来了。”
她撑着地想要起身,却因为保持同一个动作腿脚发麻,在原地动弹不得。
宁真和温珣扶着她坐到一边的软榻上。
这儿自纪明琢出事,便锁了门,不让人再进出了,怎么崔姝一个人坐在这儿,她的贴身侍女又在正殿抚琴呢?
宁真和温珣对视一眼,两人眸中含着的疑问是相同的。
“你们用过午膳了?”
崔姝一改刚才的颓靡模样,笑意盈盈地拉着她们的手。
“用过了,婳婳呢?”
宁真说着,发现崔姝眼下有淡淡的乌青。
是昨夜失眠了吗?
三人说了会儿话,崔姝便领着她们到正殿喝茶。
宁真表示她现在已经掌握了水丹青的要领,可以露一手给她们看看。
崔姝笑着说,“那我点茶,你再作画。”
点茶时的击拂,细细听来,像弹琴时的拨弦。
宁真回首望了望琴案,不由开口问:“为何方才……”
“这竹筅我小的时候总是用不好,”崔姝几乎于同一时间开口,“央母亲教我,母亲却说我不该学这些,该去看书,去练字,去作画。”
温珣望着屋中的布置,俨然一副书斋模样。
成摞成摞的书册,三两堆放着的画轴,就连书案笔架上挂着的笔都各有名堂。
但听崔姝的意思……
温珣忍不住问:“崔姐姐不喜欢看书作画吗?”
崔姝略一停顿,又担心泡沫消散,手上便又动作起来。
低头浅笑,“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父亲母亲让我学什么,我便学了。一晃十几年过去,别人都说我这好那好,多才多艺,想必父亲母亲总是高兴的吧。”
这个“别人”,也包括宁真和温珣。
她们俩的生长环境与中都城的各家贵女不同,一个生于边境村落,一个长于佛门庵堂,进宫后才开始正式学习诗书乐画。
为了识文断字也好,为了消遣娱乐也罢,都像是打开了全新的一扇门。
而崔姝这样一个名门闺秀,从小濡染于诗书乐画的环境中,内心对这些……竟是有所抵触的吗?
宁真接过茶盏,取了茶匙来,简单绘制了几枝娉婷娇妍的海棠。
“捻儿还挺有天分的。”
崔姝明明笑着,宁真却觉得她的笑容疲惫极了。
果不其然,没说上几句话,崔姝便说她要午休,不能陪她们了。
宁真留下那个装了香饼的瓷罐,便与温珣一起告辞了。
甬道上时而有三两宫人路过,朝她们行礼问安。
温珣拉了宁真的袖子,“崔姐姐不是才在配殿小憩了一会儿吗?怎么又要午休?我觉得怪怪的。”
还未待宁真回答,便听到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是崔姝身边的宫女银芽。
“两位主子请留步。”
银芽见她们转过身来,直愣愣往地上一跪,“主子救救和妃娘娘吧。”
说着,便磕起头来。
这银芽与银茹是崔姝带进宫来的,自小便伺候崔姝,主仆情深也是正常,只是没想到银芽情绪如此激动。
“你起来说话,怎么了?”
宁真将银芽拉到一旁,又拿了帕子给她拭泪。
这小丫头竟然哭了。
“自从、自从纪贵人走了之后,我们娘娘就不对劲了。”
银芽一边哭一边说,还担心地往身后看了眼,“娘娘不让我们对外说,我是见两位主子对我们娘娘颇有关切,这才偷跑出来,斗胆拦停了您二位。”
小丫头断断续续讲着这些时日以来崔姝的异常之处,宁真和温珣站在朱红的宫墙旁,头顶烈日,身上却暗自发寒。
崔姝得了心病,她们竟全然不知。
-
这一个多月来,崔姝时常梦魇。
有时梦到小时候,她央着母亲教她使茶筅,母亲冷肃着一张脸,让侍女将她带回房。
她不情愿,便挣扎着跑回主屋,却见到母亲抱着妹妹,手把手教妹妹点茶。
虽说是妹妹,但她们是孪生的,她只不过比她早那么一会儿来到人世间,她便成了姐姐。
哪怕拥有着近乎相同的样貌,妹妹可以在母亲怀中撒娇,可以在父兄休沐时缠着父兄出去玩,也可以欢欢喜喜嫁给心仪的人,而她不行。
崔姝想,她没有心仪的人,那么为了家族入宫为妃,也没什么所谓。
有时梦到纪明琢,那张如朝阳花一般灿烂热烈的笑颜会突然在梦中被不知名的力量撕裂,碾碎在地。
崔姝便会从梦中惊醒,冷汗连连。
明明白天还在和她说话的人,晚上就自戕了。
明明曾经坐在她身边感慨此后都要耗在宫里,却以那种方式离开了。
吱呀一声,门扉开了,透进来一缕亮光。
崔姝以手遮眼,难得动了怒,“不是说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
近来她嗜睡得很,往往没睡一会儿就被梦魇所困,醒来后又觉得大脑昏沉,久而久之,脾气也没那么好了。
“婳婳。”
是宁真的声音。
崔姝坐起身,试图再挤出安抚她们的假笑,却发现银芽带着一张哭脸跪在地上。
“你们都知道了。”
崔姝不自觉地抱膝,蜷缩成一团,这是她近来最有安全感的姿势。
宁真很想问,为什么一人承受痛苦而不告诉她们俩。
但宁真又自责,是自己疏忽了,明明来过好几次长乐宫却没发现婳婳不对劲。
“抱歉,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崔姝的声线很冷,没有了往日的温雅,甚至与刚才接待她们喝茶的那个崔姝相比,判若两人。
银茹和银芽将宁真与温珣送到了大门外,一再地道歉,又感谢她们过来看崔姝。
只是目前来看,谁也没有办法说动崔姝。
“捻儿姐姐,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帮崔姐姐?太医院可以治心病吗?”
宁真望向高悬于宫门的牌匾,静默着。
长乐长乐,住进这座宫殿的竟没有一个人真正得到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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