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新一年年初,明溱被迫“愉快地”开启了她的寒假补习生活。
陆少将白天照常一副忙于工作的模样,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晚上则按时到练习室,督促明溱,并自觉充当陪练。
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明溱眼中的形象,愈来愈接近于一根会精准躲避攻击的智能木桩,或者说,一个包装精美但试用体验不佳的格斗机器人。
第二晚,明溱脑子比手快的症状有所改善。
第三晚,她与“木桩”勉强持平。
第四晚,“木桩”增加到双手操作,前一天的战果轻微下滑。
第五晚,明溱再度追上,且渐趋熟练,已经可以从刻板攻击进而考虑战术了。
……
键盘式操作不具备技术含量,只需要重复、再重复,一个星期之后,两人转向对战模式,逐一尝试更复杂的场地、更高难度的任务。
视线内,大雪茫茫。
一架机甲正在雪地行走,它的外部伪装与环境几乎融为一体,行动看似放松,实则时刻保持着警惕。
突然,厚重的雪层下有东西一跃而起,雪片扑簌簌掉落,从轮廓依稀能辨认出,这是另一架机甲。
起先行走的机甲在地面震颤的瞬间,立即作出反应,向后退了一大步,而埋伏者似乎早预料到第一次偷袭不能成功,毫不迟疑地追上来。
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两架机甲陷入激烈的对决,甚至如同地下黑市非法擂台上那些常客,有种欲置对手于死地的狠劲。任何一击,如果对方没有及时反击或反击出错,都有可能造成能令机甲报废的重伤。
“要加点火吗?”明溱在通讯里道。
“嗯。”被埋伏的陆钧应了一声,心中早有准备,正想拉开与对方机甲的距离,却察觉对方紧紧贴住己方机身,武器库打开,一只基础型号的火箭筒对准了他的核心部位。
“自杀式袭击并不可取。”陆少将似乎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将被炸开花的结果。
“哦,是吗?”明溱的防护罩呈透明状,陆钧看到她露出微笑,紧接着火箭筒有了动静,而对方机甲飞速退开。
被炸的刹那,陆钧才发现,明溱的机甲提前连接好一根飞索,飞索最佳状态下提供的巨大拉力,配合机甲自身动力,足以使她脱离爆炸核心区。
看来眼下这一场他是不能避免了,虽然在虚拟环境,爆炸带来的冲击和疼痛仍然相当真实,何况他们两人的体感设置都是百分之百。
在明溱向后退、准备欣赏“火花表演”的同时,她注意到陆钧也发射了一枚炮弹,但方向并不是她,而是她身后陡峭的雪坡。
根据这片区域危险的环境参数……
她当即明白了陆钧的意图,但已经来不及,随着雪地上一架机甲发出巨响,五秒后更巨大的响声摧枯拉朽般,将雪地彻底吞没。尽管无法阻止雪崩,明溱还是尽量寻找合适的位置躲避。
再睁开眼时,眼前漆黑一片,却有灯光忽地亮了起来。
模拟舱门被打开,陆钧站在舱外,灯光照着他冷峻的眉目,此刻看来神情竟很温和。
“你怎么也出来了?”他问。
场景里那场小规模雪崩不至于对明溱的机甲造成致命伤害,她当时的位置就在雪坡下,又连接了固定飞索,所以才避不开。
过后她可以离开雪地,或者点击换一个场景重新玩。
陆钧之所以要在退出前引发雪崩,只是想和她开个玩笑,他刚从模拟舱的二舱门出来,却见一舱门的提示性小灯亮起,便有些奇怪。
明溱正要开口,模拟舱的机械音忽然一本正经道:“警告,虚拟场景内机甲温度过低,疑影响体验者生命体征,请离开舱室,稍事休息。”
这是什么意思?明溱懵然看着陆少将,少见地还没回过神。
“是我忘记了,”陆钧尽力压住嘴角,“之前我把模拟舱的安全设置,调整为了青少年模式。”
明溱:?
这就是系统把我强行弹出来的理由吗?不合理,真的不合理。很难说是模拟舱的智能系统比较离谱,还是少将本人比较离谱。
-
今夜两人没有再继续练习,而是到了楼顶的露台,陆少将表示,既然已经打过一场,不如索性听从系统建议。
算了,明溱想,她很大度,这里月亮不错,可以不和陆少将计较。
天色愈深,从清园巷看出去,能看到零星的夜灯,这一片都是住宅区。再往远处,是时代广场以南的商业城、1区的繁华地段,玻璃橱窗里摆满精致昂贵的消费品,高楼外墙全天播放着最新的商业广告,往往令初来者目不暇接。
而清园巷住宅顶部的小露台,自成一片宁静天地。
“将你牵扯进这些事情,”陆钧忽然开口,“是我之过。”
他所言,指前些天的刺杀事件。
“长官,你已经礼貌地道过很多次歉了,可是对于我这样的军校生而言,及早得到赏识,难道不是很让人羡慕?”
陆钧听明白了话里的未尽之意,其回答却出乎明溱的意料:“你不必局限在陆钧这个名字身边,更不必局限在陆家一系的军团。”
“我是资助了你的学业,”他静静看着她,“但是明溱,你永远有选择。”
明溱乐衷于向陆少将表示反对意见:“人作出的大多选择,都在无形的因果链的决定之中。”
“我记得之前你并不喜欢概率这一类说法。”陆钧失笑。
从苔原星星港起飞的那班星舰上,明溱曾对他过于理性的思考方式,反驳说“概率不能决定全部”。
“不同情境怎么会一样。”她自圆其说。
大概陆少将也觉得有道理,于是他不再拘泥于这个问题,而是随口道:“来聊点别的吧,玫瑰星海计划,你有印象吗?”
“联邦去年初公布的安全计划,整合域内资源,以为联邦人类创造真正安全的星域环境为目的。”明溱将联邦战略环境与星域安全课上老师的话重复了一遍。
“公开的消息总是笼统一些,”陆钧低眸,似在思索什么,“玫瑰星海是在星网上由公众投票选出的名字,计划分为对内和对外两个部分,对内的部分,一般人都以为指的是十三区监狱星盗的后续处理,因为它在军部有另一个代称——‘十三号行动’。”
“十三?”
“对,”他颔首,告知她内幕,“我回到首都星,与此有关。”
深蓝天空上挂着零散几颗星和一弯月,首都星的大气循环经人工干预,污染极少,呈现为最佳状态。
“一年多以前,我在瀚海堡垒一线,因为一场小规模追逐战,军需官意外发现,士兵分发到的部分安全物资,其内部材质与军部出具的说明书不同。”
陆钧淡淡叙述着,没有太激烈的情绪:“这只是引子。随后我暗中对整个瀚海防线和联邦其他边境线作了调查,包括非隶属于我的几个军团,结果证明,此事牵连极广,再追究,必须追究到首都星。
“玫瑰星海计划,旨在清除星域内不安全因素,这些因素既包括聚集成灾的异形生物、在流窜中走私和劫掠的星盗,也包括联邦的内部敌人。”
星网上的公民称呼陆钧为联邦之剑,剑锋不止向外,也向内。
“内部敌人……”明溱接着他的话道,“那些与星盗勾结的人?”
那名星盗头子尼科,若非背后有人提供信息和物资的支持,他不可能在一场临时的异形生物潮中,让一位联邦少将受到重创,也不可能在逃窜三个月后,仍有高质量的武器装备,可以对追兵发起伏击。
“与星盗勾结,这是他们的罪行之一,边境星系商路的星盗屡剿不尽,都是这伙人的功劳。联系军需物资中以次充好的情况,这是一条巨大的利益链,是隐藏在前线军团背后的毒蛇。”
疏淡的光线之下,陆少将的目色显得更深:“我调回首都星,为了找出这条毒蛇,连根拔起。”
露台上安静了一会,风声很轻,明溱决定说点什么。
“不止是腐败的问题。”明溱想起元首府那场舞会上见过的,衣冠楚楚的宾客,“您回到首都星,惩治那些官员,于议会而言,无异于某种意义上的打压异己和夺权。”
被调查者想必都是掌实权的高官,其中任何一位落马,各方势力便不得不调整,而陆钧调查腐败案的过程中,其势力即将继续往军部和政府部门渗透。
这是议会所不能容忍的。
“怪不得,舞会上几位议长都不太喜欢你。”明溱忍不住揶揄。
在联邦的权力场,军部与议会,向来分庭抗礼。
“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军部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于是选择了我。”陆钧遗憾地表示,“可惜议会的几位议长显然不这么认为。”
年轻的将军望着首都星城市的夜景,侧颜在明溱看来锋利且冷静。
“首都星并不值得信任,军部、议会、联邦政府的某些官员,他们同气连枝,您从瀚海防线回来,是最好的人选。”
明溱一一评判着陆少将的优势:后起之秀,名门出身,既有锐气和魄力,又是军团里新兴的实权派,不惧那些愚蠢的蠹虫的反扑,也有足够的实力与首都星各方势力周旋。
从联邦初建的那天起,围绕着时代广场,议会大厦与军部大楼,一东一西,双星并立。
二者的矛盾由来已久,即便能就惩治腐败一事达成一致,接下来在具体措施上也会各执一词。此案关涉前线军团,如若交由议会来牵头处置,军部不可能放心,不如直接由己方施加压力,掌控走向。
而因此激化的矛盾,总要有人来承担。
这就是几场刺杀的原委,听起来并不复杂,但其幕后指使者甚至不像是同一批人。不过明溱不准备询问更多,讲到这一步,作为认识不久的朋友而言,他们已足够坦诚。
她能感觉到,其实陆钧很愿意接下这个担子,他并非不沾染权力的军人,相反他乐意以权力来保护一些东西。最初,他在灯光下告诉明溱,自己会在首都星待一段时间,说到“我给自己放了个长假”,当时他的姿态是完全轻松的。
问题是……
议会不能容忍前线军团的新派人物介入首都星政局,军部就能如理想状态中这般团结和容忍么?
最好的剑也是危险的剑。
执剑者,又会是怎样的想法?
“……所以元首和议会方面就此事分歧很大。”她听到陆钧在说,“当初我申请回到首都星,调令被议会压下了三次。但我依然回来了。十三号行动,元帅是最主要的支持者,是他力排众议,为我大开方便之门。”
时间仿佛微不可察地停了一瞬。
“元帅?你是说,陈旻元帅?”
明溱想起军部历史馆将军长廊里的那幅画像,那位令联邦公民仰望的、威严而极具魅力的当代领袖。
“他是我的老师。”
这些信息明溱早已知晓。
陆钧的祖父常年身在瀚海堡垒,那时瀚海堡垒的情形比如今严峻。他的父亲亦在首都星外任职,军团里的将军,都是一步步升上来的。
公开资料里写得很清楚,陆峯中将在陆钧幼年时,将他托给坐镇首都星的陈旻元帅,由元帅教导。
“我毕业于瀚海机甲军团预备大学,但曾在联邦科大和北方星系第九军事学院分别学习过一段时间,这都是老师的要求。”提及老师,陆钧多了几分倾诉欲,“他告诉我,人只有不断逼迫自己,才能往前。”
陆钧忽然轻笑一声:“所以赵墨书对你说的,也没错。”
“什么?”明溱不明所以。
“他说他在军部负责整理名册,”陆钧微微后仰,城市上方的天空在他眼前铺展开,“从形式上来说,的确如此。老师的意思,不仅要揪出军部的蠹虫,更要彻底整治,精简机构。从军部到十三支军团,一个集体发展得太久,就会变得臃肿愚钝。”
面前这片星空如此遥远,在天气晴朗的情况下,肉眼也只能看到零碎的星星,但观看者知道,在星空深处,世界无尽深邃。
“军队是守卫联邦的城墙与堡垒,每一位为联邦人类而战的军人都值得绝对的尊重,他们本不必与废物为伍。”
夜色很美。
陆钧起先没有发现明溱渐渐平静的情绪,平静得过度。
露台上只有一条长椅,两人并肩坐了一会儿,他转头时,看到她靠在栏杆边,出神地望着什么。
“那是白天新移栽过来的鲜花植株,”陆钧顺着明溱的目光看向小花园,今晚他格外健谈,“管家说,原来的月季花过于单调,所以他又选了一些百合。”
那批刺客没有伤到老管家,但是他们潜入别墅时踩了他的花坛,此举令老人家非常生气,不过也同时激发了他重新经营小花园的热情。
“你觉得怎么样?”陆钧问,“我记得,你常在二楼的窗台看书。”
刚到清园巷那段时间,明溱经常出现在窗台,她只是随便坐在那里,好关注陆少将什么时候回来。
“百合很好,我没有特别喜欢的花。”
明溱对一切漂亮的事物保持着有限的兴趣。
“你怎么了?”
陆钧的声音很温和,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坐在身边的人,方才异乎寻常地沉默。
明溱摇头:“我想起一件事,刺杀那晚,你凭什么生我的气?”
她在转移话题。
陆钧没有追问下去,只简短道:“我还是认为,你没必要保护我。”
而将自己置入险境。
眼看对话有再度陷入僵局的趋势,陆少将也聪明地转移了话题:“这些天,看你的水平,足以通过军招,如果再有一架适合你的机甲,我赢不了你。”
各大军团的招募一般在每年的三四月份进行,军校里的优秀毕业生会被提前锁定,但大多数人需要通过一场基础考核。部分军团还开设了难度更高的考核,应考者并不只有毕业生,甚至包括已经在军团中历练过数年的军人,通过者的待遇不言而喻。
联邦科大等几所著名军校的学生,需要考虑的只会是后一种。
“我有那么厉害?”
“当然。”
陆少将看起来不会骗人。
明溱愉快地弯了弯唇:“你的人机通连度是多少?”
这一项数据没有写在陆钧少将的履历里,暗舟并未查到。瀚海机甲军团预备大学与其他军校不同,实施极其严格的集体训练与封闭管理,学生的人机通连度不会公开。更何况,以陆钧的身份,很多对外发布的个人信息都经过粉饰和模糊处理。
“你想窃取联邦机密吗?”
露台上风微冷。
明溱淡淡反驳:“这怎么会是机密?”
她看到他眼睛里的笑意,蓦然反应过来,他在开玩笑。
原先那场吵架,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陆钧注视着她,回答:“我的人机通连度,最高是95。”
两道目光相对,明溱没有任何异样,她只是如同一个刚来到首都星军校、进入人生新阶段不久的女孩子,向对方回以微笑。
心中却恍然,原来联邦最出色的少将,也只是95么?
“明溱,你是天生的战士。”他温声道。
夜空从四面八方笼罩露台。
一道隐隐的界限压在那里,深渊般不可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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