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处毛竹掩映的小丘,看见郑宁正在一处坟冢前祭拜。

    坟冢黄土堆成,上面没有杂草,没有添土,应该是新坟。墓前一块墓碑,看样子是木板做成,连刷漆都没有。

    不用问,这是郑宁父亲郑遵修的……衣冠冢了。

    人头还在城墙上,尸首没有合体,应该不会单独下葬。

    “咳咳!咳咳!”

    王和垚假意咳嗽了两声,看了一眼惊讶地抬起头来的郑宁,继续向前走去。

    这田间地头都是人,古人男女授受不亲,保密些、小心些才是。

    不是说女子不能上坟吗?这个郑宁,怎么一个人独自上坟?

    她那个大哥郑思明,又躲到哪里去了?

    回到家中,果然,没过多久,郑宁就推门悄悄溜了进来。

    看她一身白衣,俏生生,楚楚可怜,王和垚赞美的话却说不出来。

    毕竟,这是丧事,容不得轻佻。

    不过,看郑宁的表情,似乎并不悲戚,这也让王和垚暗暗吃惊。

    这个小女孩的坚强,出乎他的意料。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

    “小宁,你哥他们,没去县城吧?”

    王和垚有些尴尬。他没有想到,今天是寒食,明天是清明,学堂不上学,他不得不待在家里,事情不得不推后。

    “现在还没有去,就是不知道……”

    郑宁眼神闪烁。不敢正眼看王和垚。

    “等一下,我换身衣服,带我去见你大哥。”

    王和垚断然说道。他做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这也和他常年在军中生活工作有关。

    父亲的头挂在城墙上,做儿子的又岂会坐视不理。

    更不用说,十七八岁,正是青春年少、做事无所顾忌的年纪。

    “小宁,你知道我阿爹是怎样一个人吗?”

    脱下麻衣,想起母亲的话,王和垚下意识问了出来。

    “叔父人很好,学识渊博,为人友善。你怎么问起了这个?”

    郑宁惊讶地回到。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在……男女问题上,有没有什么……”

    王和垚咬咬牙,低声问了出来。

    “有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看郑宁吞吞吐吐,王和垚面色一板,语气加重了几分。

    “叔父是个好人,不过听人说,他和溪口村的刘寡妇有点那个,两个人好像还有个孩子……”

    王和垚表情严肃,郑宁哆哆嗦嗦彻底交待。

    孩子!

    王和垚心头一惊。父亲这事闹大了,私生子都有了,这已经远远超出了“隔壁老王”换灯泡、通下水道的范畴。

    怪不得母亲如此生气。要是搁在后世,不是分居就是离了。

    “和垚哥,这些事都是捕风捉影,谁也不知道真假。你不要太在意啊!”

    郑宁心头慌乱,赶紧劝起了王和垚。

    要是因为王父“偷腥”,王和垚把王父给揍了,这玩笑可开大了。

    王和垚沉思片刻,看向了郑宁,目光炯炯。

    “小宁,你给我说实话,你阿爹遇难,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的事情,还是以后慢慢调查,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

    “和垚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郑宁睁大了一双眼睛,一头雾水。

    “我是说,你爹是不是因为反清被杀?还是,他真的是被官军误杀?”

    想起母亲关于郑家的话,王和垚不吐不快。

    “我也不知道,是大哥带去衙门,但只要回了阿爹的尸身。另外,大哥不让把尸身埋在坟里,说是怕官府追查。”

    王和垚点了点头。看来,郑遵修果然不是误杀,一定是另有它因。

    “这么说,你爹的坟,真的是“衣冠冢”了?”

    “是的,只有我阿爹的一些衣物,没有尸身。”

    “那你还去坟上祭祀?而且,你还是个女的。”

    这次轮到王和垚瞪大了眼睛。

    “大哥说无所谓,反正只是做个样子,又不是真的。”

    郑宁毫不隐瞒。实际上,她也没有什么隐瞒的。

    “你大哥真是……离经叛道,光棍的狠啊!衙门就没有将你们一起抓了?”

    王和垚额头冷汗都冒了出来。

    父亲造反被杀,郑思明竟然敢带着妹妹去衙门要父亲的人头,这份胆气,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这也太冒险了些。换做是他,可能都不敢这样去做。

    “和垚哥,你有所不知,那个新县令是个书呆子,他本来打算把我阿爹的人头归还我们,谁知县衙里李四那个坏蛋从中使坏,这才没有成行。”

    郑宁愤愤地说道。

    “那你们怎么现在不去了?”

    王和垚不由得有些好奇。

    郑遵修的尸身在那里,郑宁没有说,他也不想问。人头没有追回来,一切都是白搭。

    “大哥说了,那个县太爷也不是糊涂蛋,他现在恐怕已经反应过来了。我们再去县衙闹,恐怕就是自投罗网。”

    郑宁的话,让王和垚点了点头。

    有些事情,县衙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一旦闹大,大清可是律法森严。

    看来这个县令,并不是什么书呆子,而是难得糊涂。

    这个郑思明,进退有节,很是有些胆气和头脑。只不过这胆子,实在太大了些!

    “听说你阿爹常年在外,你是你大哥一手带大的?”

    王和垚津津有味地问了起来。

    “是的,没有比大哥再亲的人了!”

    郑宁的话,让王和垚反应过来,心头难受。做女儿的连父母提都不提,可见感情上的伤害和缺失了。

    可回过头来,做儿女的,还要冒着杀头的危险去抢回父亲的人头,这可真够讽刺的!

    “…他们几个昵?”

    王和垚想起了其他几个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绿柳边,那不过是富家公子的做派,有钱有势不说,也得有那个社会环境。

    高压之下,练武都被严禁,你倒是拿把刀、佩把剑试试。真以为自己是在风景线美丽的罪恶之邦?

    “家纯哥在照顾阿婶,抽不开身。行中哥早上去了绍兴府,明天才能回来。只有国豪哥在地里忙活,刚才我还看到他。”

    王和垚点点头。浙东生活辛苦,农家少年,自然人人都是各种琐事了。

    “听说你大哥自幼习武,练有一身拳脚功夫?”

    王和垚的话题,提到了郑宁的哥哥郑思明身上。

    “是的。我大哥七八岁救跟着阿爹习武,七八都年很少间断。就连家纯哥以勇力自负,对大哥也是心服口服!”

    郑宁奇怪地看了一眼王和垚。几个人从小长大,知根知底,怎么王和垚好像都不记得了。

    他的脑子,真的被打坏了?

    “唐诗宋词,魏晋歌赋,你大哥都是耳熟能详,如数家珍?”

    王和垚继续问道,对这个郑公子,兴趣更大。

    “这倒是。我大哥最尊崇辛弃疾,时常感叹命运多舛、怀才不遇,所以也有些愤世嫉俗!”

    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的辛稼轩!

    王和垚哈哈一笑。这个郑思明,有些意思。

    “你大哥十二岁时,为穷人出头,打死了南城的泼皮韩老三,是不是?”

    “是,最后是乡亲们求情,县中的大儒作保,我大哥才死里逃生。”

    郑宁回答着问题,骄傲之余,疑惑地盯着王和垚。

    “和垚哥,你和我大哥一起长大,这些事情,你应该都知道啊!”

    “有些事情过去太久了,都记的不太清楚了。”

    王和垚走到后门,打开了门,探出头去,仔细观察片刻。

    “小宁,你先走,我后面跟上。安全第一!”

    这个时候,他倒是想见识一下,这位门庭冷落的郑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或许某一日他能借势而为,这些人都是志同道合的帮衬。

    寒食节,村里并没有多少人,不是上坟就是去田里忙活,经过无数的土墙茅屋,走到一朱门大户前,郑宁停下了脚步,她向后看了看,推开门进去。

    朱门斑驳,漆柱破旧,院墙破烂不堪,牌匾草草缠着一圈白布,显示府上有人新丧。掉漆的“郑府”二字难辩,朱檐破网,寒酸破败,屋檐下两个发黄的旧白灯笼轻轻摇摆,犹如“兰若寺”一般。

    朱门还是朱门,不过依旧是破烂不堪的土墙,只有墙头的野草生机勃勃,给人以莫名的振奋。

    郑府,随着前朝的灰飞烟灭,已经败落了。

    王和垚左右看了看,轻轻推开门进去,绕过青砖破瓦的照壁,偌大的院子出了几颗参天大树,空荡荡的落叶堆损,连青砖路都被掩盖了大半。

    除了正屋是瓦房,厢房都是黄土夯成,茅草冠顶,湿漉漉的树叶和地面,幽静而破落。

    “大哥,和垚哥来了!”

    随着郑宁的叫声,一个脸上还有些稚气的少年走了出来,在大堂门口的台阶上站定。

    少年十七八岁,身穿孝服,手里拿着本书,寻常读书人打扮。

    看似破落少年,但身材高直,皮肤白皙,眼珠黑亮,和灰头土脸的穷苦百姓气质完全不同。

    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王和垚暗自赞叹了一声,这应该就是郑宁的大哥郑思明了。

    这人要是穿上汉服,戴上网巾,轻摇折扇,那可真是一浊世佳公子了。

    想不到这个江南少年,长的如此高大,如此俊朗!

    下意识他觉得,郑思明和自己的父亲有些像,都是风度翩翩,不过父亲显然柔雅的多,而郑思明则是要硬上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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