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什么

    宁俞欢坐在花轿里的时候便在想,死不过就是没了,再俊美的容颜、再卓越的功勋、再显赫的家世,没了就是没了,没了音容笑貌没了喜怒哀乐,一生便浓缩成了她手中的这个牌位,轻飘飘的,冰冷的。

    死去的万事皆空,活着的想到死去的,舍不得之下便要极尽哀荣,她便是那哀荣的一笔。

    太后她老人家想不明白,自己的孙儿,挺拔刚劲、年轻血盛如同旭日般的孙儿赵煊,明明刚踏过万里黄沙,驱胡虏于北境,收复了先帝手中遗失的北边重镇都匀,却突然就死了,死在溃败的胡兵偷袭之中,尸骨被铁骑踏过,死得尸骨无存。

    太后想不通的结果,便是长宁侯府要按照婚约,把女儿嫁过去,与那死去的平南郡王赵煊做新妇,守节终身。

    群臣都说,为大越死去了的英雄守节,这是无上的荣耀!是多么的坚贞忠义,有多么值得树碑立传。

    这是事情没有落在他们头上,站着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谁做不到,但要谁奉献出个姐妹或者女儿来,怕是要开始相互谦让乃至于推脱了。

    世人大抵都是这般,刀子不割在身上,便不会痛惜别人的伤。

    长宁侯府,太后懿旨一到,侯爵夫人立刻瘫倒了地上,大小姐嗝一声晕了过去,二小姐噗一声吐了血,三小姐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都是活生生的豆蔻少女,谁愿意带着自己剩下的年华,嫁给无望的光阴。

    长宁侯爷宁远山口中道了臣无上荣耀,送走了肃着脸的内官,和满副武装的龙牙卫。进内室来看着吓得晕的晕、病的病的几个女儿,满脸的绝望。

    他叹了一句:“手心手背都是肉呀!”

    仿似送哪个都不忍心的模样,眼睛却朝着面色波澜不惊的四小姐宁俞欢看过来。

    宁俞欢懂得父亲目光的意思,即使已经心如止水,还是忍不住悲哀。

    她是庶女,并且是没有了娘亲,也没有外祖父、舅家依靠的庶女。

    她就像这府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无所谓少。

    她嫁,是当父亲的最优的选择,毕竟,她前边的三个嫡姐是要用来和世家清贵联姻以稳固地位的。

    她不想让父亲主动开口,失了彼此之间最后一点儿的体面,便轻轻点头:“我嫁罢!”

    于她而言,主不主动无所谓,因为结果一定是她嫁。

    长宁侯脸色露出了满意的表情,这个女儿往日里很是争强好胜,没想到这个关头还算是知趣。

    晕过去的夫人也醒了过来,拉着宁俞欢的手开始哭:“阿欢懂事,苦了你了--”

    宁俞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清澈的眼中波澜不起,仿若一个望不见底的古井,那种幽深让夫人晃了晃神,那种幽深属于历遍沧桑的灵魂。

    而她不过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她不该有那样的眼神。

    夫人想,或许她是给吓傻了吧!

    她到底生出了几分怜悯,道了句一切都有我准备,你无须担忧。

    宁俞欢淡淡点头,多余的话她没说,也不想说,前生就是说的太多太多,才落了个花落人亡的结局。

    她已然是重活一世,该经历过的都经历过,无谓再去争长短,也争不了什么长短。

    就像前世,无论她怎样地痛哭、哀求,最终父亲还是指定了要她嫁给赵煊。

    她不想走入那永无天日的时光,硬下心来,假装被山贼所掳,用匕首刺穿了自己的肩膀,差点死去,父亲害怕送一个尸首去郡王府,方换了三姐嫁给了赵煊。

    三小姐宁俞知骄傲自负,就像阳光下开得热烈的向日葵,是受不了移植进阴暗得不见天日的阁楼的。

    不过一年,她便跳了楼,温热的血飞溅开去,仿若长在阴暗角落的一摊不讨喜的霉菌,轻轻巧巧就被抹去了。

    世人就此遗忘他们曾经敬佩过、叹息过、猜测过的那个为亡夫守节的节妇。

    这一辈子,宁俞欢不想再抗争,她坦然接受了嫁给赵煊的命运。

    她想,这是她的宿命,亦或是她和赵煊的孽缘,未曾相见却有两世纠葛的孽缘。

    今生,还是了了的好。

    宁俞欢就这么嫁了,她抱着赵煊的牌位,在烈日之下,被花轿抬到了平南王府。

    太后赐婚,自然是隆重,十里红妆,一担担、一杠杠都朱漆髹金,流光溢彩,在高悬的烈日中牵牵扯扯热热闹闹走过长街,该有的都有,唯独没有新郎。

    赵煊没有别的兄弟,太后欲派东宁郡王代替他拜堂,但赵煊的娘,已逝的瑾王的王妃拒绝了,她挑了挑眉,冷冷地对司礼的太监道:“我儿没了就是没了,何须找个别的代替,能代替着拜堂,能代替着我儿过下半辈子吗?”

    司礼太监没法子,只好细着嗓子去回太后,太后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叹口气:“罢了!随她吧,她没了丈夫,现今又没了儿子,心头难过。”

    若是别的事情,她定然不饶这般的不识时务,但这件事罢了,瑾王妃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宁俞欢就抱着赵煊的牌位,孤零零地被迎了来,花轿过处,看热闹的都在盛赞这桩在他们看来简直是传奇的婚姻。

    一个是英雄,顶天立地,战死沙场。

    一个是节妇,忠贞不二,生死相许。

    多么坚贞,多么美好!

    但他们不知道,宁俞欢前世今生,未曾见过一面,未曾交谈过半言,何来的生死相许。

    世人口中的美好,不过是为了成全当权者心头虚无缥缈的那点儿安慰而轻飘飘被定了一生的悲剧,让繁华和虚名所掩盖,演出个喜剧的壳子给人瞧罢了!

    唯有一位年老的守寡多年的老妇人,见了大红花轿,摇头轻叹一句:“这哪里是婚事?分明是殉葬。”

    旁边正在议论的人住了嘴,觉出凄凉来,想想也是,这不正是是拿女子一生的光阴去殉葬吗?

    死的死了,活的殉葬。

    宁俞欢并没有流泪,她早已尝遍过孤寂的万般滋味,她曾经历过的,是那种把人永远关在黑暗中的,没有任何生机的孤寂。

    她前生,用尽了所有的手段,躲过了嫁给赵煊,攀附上了太子。她以为,嫁入了太子府,她就会离开那个让人痛恨让人窒息的家,过上风平浪静的日子。

    却在赐婚的前夕,她中了毒,曾引以为傲的姣美容貌冒出了一个一个的恶疮,清澈如同泉水的眼眸看不见任何东西,她的嗓子说不出话来,她的身体仿似不是她自己的了—

    她听见了那个没带感情的声音,他说:“老四,别怪做爹的心狠。太子府,的确不是你能嫁的--”

    他说:“老四,怪只怪你娘出身低微,怪只能怪你要强--”

    她方懂了,不管她怎样的争、怎样的好强,在这个家中,都是不被允许强出头的。

    作为庶女,想要过上好日子,就得听人摆布,不许去肖想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青春、生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家族能延续,世家清贵的荣华富贵能延续。

    父亲怎会让女儿之中最倔强、最不听话的那个嫁入太子府,当上太子妃,甚至以后可能会当上皇后。

    夫人又怎会让一个庶出的女儿越高她生的嫡女,骑在她的头上。

    后来,最温柔贤淑,也是最听话最受宠的大姐嫁进了太子府。

    而她,被关进了府后的高楼之中,带着残破的身躯,带着悲哀和不甘,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被禁锢的长夜—

    长夜那样的漫长,长到天边一出现暮色,她就开始心慌、开始害怕,她怕三更的鼓声,怕黎明迟迟不会倒来。她又怕听不见三更的鼓声,怕时间消磨得那么慢。

    她怕粉红染上春日的桃花树,也怕白雪压满枯了的枝条,寒风一催,噗噗苏苏掉落下来,一如她掉落的青春年华。

    她孤寂、她害怕、她愤怒,然后死去—

    后来她想,也许这就是她的宿命,嫁给了赵煊,这就是她的生活,不嫁给赵煊,她最后还是这样的生活。

    那么这辈子,她便选择嫁给赵煊,离开那个什么都给不了她的家,早早躲进她的宿命,瞧瞧她若是活得与世无争,还有谁会来害她。

    所以她平静得很,不哭,也不自怜,她带着阅尽千帆的淡然,抱着牌位站到了平南郡王的大门处。

    大门一径开到底,每一道门之间层层叠叠地挂着白灯笼,高杆挑起的白色经幡在酷热之中一动也不动,仿似凝固一般的窒息,压得所有人透不过气。

    宁俞欢穿着一身红装,抱着牌位站在大门口,她的凤冠霞帔,她的大红嫁衣,在这不见边际的白色跟前,简直像个怪异的醒不过来的梦。

    七月流火,照得她有些发晕,她恍然了起来,自己历尽苦痛,重生一世,原来是为了嫁给死去的他。

    那么这之间生生死死的兜兜转转究竟又有什么意义?

    围观的人也静默了,红与白,悲与喜,就像血与雪,强烈地叫人惊心。

    “新妇进门--”司礼官的声音中有着尽量忍住了的悲痛,就这么一声,又惹起了里头的哭声,骤然响起的哭声,仿似扰乱了空中的气息,白色的经幡跟着飘动了起来,猛然的飘动让人心发憷。

    宁俞欢眼眸低垂,迈开步子朝着里边行去,这一切悲伤与她又有何干?

    她不过是借这个命运躲自己的噩梦。

    她在白色的笼罩中一步一步地走,走一步,风便大上一瞬,再走一步,风就再大上一分。

    两边的经幡已经高高地飘扬在了半空之中,成了一条直线,白灯笼相互碰撞,桀桀地响成一片。

    她的大红宽袖紧紧裹在了身上,百合鸳鸯裙缠住了她的脚步,她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但她终于走到了高高的台阶上,抱着牌位回望突然狂风大作的天空。

    天上的云朵在迅速聚集,日头被一分一分地挡住,地上的阳光溃散般的隐去。

    突然,“轰隆”一声惊雷,闪电直直劈了下来,高高的经幡中有一根应声而倒。

    惊心动魄!

    平南郡王的大门关上了,关进了那个抱着牌位的女子。

    四散奔逃的人们,一边恐惧的叫喊着,一边还不忘评叹一番,白事喜事一起办,本来就是大凶,新妇进门引魂幡就倒了,凶上加凶。这长宁侯府的四小姐果然是个不详的人。

    一道身影静静地站在对面的楼上,看着刹那而至的暴雨中被淋湿了的白灯笼,看着倒了在地染上泥污的经幡,也看着那个被关进大门的女子,眼眸之中聚集起薄冰,面色上带起愠怒。

    简直是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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