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浅浅新月挂在天空,空气中含了凉意,吹拂着走出殿门的宁俞欢的轻纱,飘飘浮浮、如云似雾。
瑾王妃走在前边,宫灯暗淡之处,她突然顿了一下步子,和宁俞欢并肩,行了几步,开口道:“你不该和长公主作对!”
宁俞欢怔了怔,笑了:“她想为难郡王府,利用完我后,还是会为难我。”
郡王妃抬眼看夜色之中朦胧的宫殿轮廓:“郡王府不是清静之地,你可明了?”
宁俞欢微微一怔,瑾王妃终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她用了然的语气:“今天之前我不知道,今天之后我深刻明了。”
世上,终究没有真正的宁静之地,她在郡王府中度过的这一个多月的平静时光,或许之后不会再有了
瑾王妃身形依然挺直傲然,话语在幽幽夜色之中显得有些空灵:“虽然王爷与煊儿都是为国而死,但我和你,若一点儿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宁俞欢能感受到,长公主的敌意,皇后的不作为,太后的审慎。
后宫之间的关系,大抵是前朝的缩影,宫闱倾轧,多得是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但瑾王妃说了“我和你”,便是将她置于了自己人的位置,宁俞欢想起前些天她说过的:“我和你,互不相干”的话,心头一动,问道:“王妃可是曾经想过,过段时间就将我撵出府去?”
瑾王妃脚步微微一顿,语气有些不高兴:“我不喜欢黄泉路上还有人烦我。”
宁俞欢笑了,那么瑾王妃说:“你犯了错,与我无干”,换个说法,便是郡王府犯了什么,也牵连不上自己。
她的脚步轻快了起来,前边那道高傲的身影,变得不那么生人勿尽,倒叫她生出了几分暖意,无论是什么方式,总还有人替她想了。
她开口道:“那您可就要失望了,我这辈子,活着要烦您,死了也要跟随您的脚步--”
瑾王妃冷哼了一声,嘴角却微微上扬了一下。
正行到殿外宽阔平整的高台之上,郡王府的马车在下边候着,蓦地鼓声如雷,一声声地密集地响了起来,惊得俩人回头去看。
无数列火光从远处的宫门处鱼贯而入,划拨了宫廷内墨玉般的夜幕,蜿蜒着朝着最高的宫殿汇集而去,宛若火蛇在黑夜之中爬行、交汇。
微黄的光芒远远地映照了过来,落在了瑾王妃雪白的面容之上,她眼眸中映着点点荧光,满脸沉重:“这是召集三省六部重臣紧急入宫的云鼓,鼓声一响,战事危急,不知道边疆上又添了了几许新坟?”
不知道会有多少母亲和她一样,接到儿子的死讯。
宁俞欢脸上的笑意也消散了,水润的眼睛看着远处流动的灯火,她从未见过这样绚烂却又沉重的景象,灯火点点跳跃在了她的心上,她微微起了一阵战栗,指尖微凉起来,前尘往事漫卷而来,她觉得头脑突然澄澈起来。
她轻声问了一句:“朝堂之中,可还有像郡王一般的将领?”
瑾王妃满脸肃容,半天才说了一句:“即便有,也抵不过朝中势力盘根交错的消磨--”
她叹了一口气:“太平时日过得久了,忘记了山河是祖宗一寸一寸用血打下来的!”
再牢固的江山,也抵不过昏聩和折腾。
她早就看透了,却无能为力,她转身继续走,冷声道:“走吧,说不定往后不仅是我和你,这宫中所有人,连同整个大越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话轰隆一声在宁俞欢脑中炸开,说不定有一天—
她突然想起了囚禁她的高楼,长是寂静的高楼某天突然喧闹了,青竹奔了上来,拉着她逃命。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逃,不明白为什么府里的人都在惊叫着乱跑,不明白为什么太子一把推开了哭喊着拉着他的大姐,转身朝外跑去—
她拼了命地上前,拉着了太子的车驾,一声声凄厉求道:“殿下,我是俞欢呀!求您带我走吧!”
她不松手,无论车夫怎样拿鞭子打她都不松手,她在挣命,她想要离开这慌乱无措的地方—
太子的脸出现了,却没有以往的深情,带着狰狞和恶毒,寒光一闪,她觉得胸口剧痛了起来,松开了手倒在了地上—
她惊恐疑惑地盯着蓝天,空悠悠的蓝天,听见了青竹的哭喊声,听见了哐当一声惊天巨响,听见了有人和着血泪在凄厉叫喊:“胡虏进城了,城破了---”
然后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死了,死在城破之际。
宁俞欢想起了这些,她觉得背上弥出了寒意,寒意游走全身,她的脚步都不稳当了,她惊恐地意识到,大越,最终如同瑾王妃所说,亡了!
她转头又去看蜿蜒的橘黄的灯光,灯光渐远渐熹微,凄凉无助地在黑夜中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光芒,酸涩的感觉浓重地填满了心间。
原来亡国之路,已经展开—
夜深了,宁俞欢还坐在桌边上,面对着眼前摊开的地图,地图是她从书房中拿来的,她细细读了赵煊在上边的标注。
大越北边,柔然和突厥虎视眈眈,特别是柔然,大大打压了突厥,侵犯边境数年,一直处于僵持拉锯状态。西边,和党项、濮獠多有结怨,小摩擦一直不断。西南的夏、羌、葛原等小国也不是安分之辈,唯有东边临海稍微稳定,海上侵扰却也不少。
大越并不是像她以往以为的那般天下太平,在她目之所及的天空之外,还有着许多的纷争、战斗、刀光剑影、血海重重。
她皱起眉头,她虽身处深闺,但也偶尔通过父亲口中听说,皇帝年迈,愈发痴迷求仙问道,宫中修筑青玉道馆,筑起三个丈高的大铜鼎,日日为他炼制着仙丹。他日夜流连道馆,上朝的时候越来越少。政事大多交给太子处理,但太子为人—
她忧虑地叹了口气,自己以为能得到的平静,原来也不过是虚幻—
数年后,胡虏铁蹄会踏入京城,将郡王府和别的地方一起化为地狱。
她躲进了宿命,但宿命的结局终究是倾覆。
“呼”!一声风响,窗户被啪嗒一声吹开,夏末的风带着冰凉的雨丝,叫她微微打了个颤。
她心不在焉地站起来,走过去瞧了瞧外边,夜深风凉、寂静无声。
细细的雨点儿打在了院子中快要开败了的寥寥花枝上,萧索凄凉,她干脆就着窗口透出的光,看着那些低下了头的点点黑影。
她曾经觉得无所谓的朝朝暮暮,现在却是无比珍惜的光阴,若城破家亡,这般的宁静还能何处去寻?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身后突然响起同样幽幽的声音:“叹什么气?”
他站了半天,听见她叹了一晚上的气了。
“赵煊?!”
宁俞欢一惊,却又不由自主地一喜,回头一看,房中空空荡荡。
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人都道平南郡王光明磊落,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没料到做了鬼竟变得畏首畏尾,连我这个女子也不敢见。”
“哼-”暗处的身影嘲弄地嗤了一声:“幼稚!”
“呵-”宁俞欢学着他嗤笑了一下:“胆小鬼!”
赵煊微微侧着头,瞧着灯火之下那双灵活的眼睛,嘴角微微一提,依然是空幻飘渺的声音:“你走,我便出现!”
宁俞欢弯起了的眼睛一下子掉下了眼尾,眼里灵动的光彩消失了:“走?我要走哪里去呢?天大地大,我却没有能去的地方?”
走得再远,总逃不过一场劫难!
自从她来之后,他暗中观察过她无数次,她是娴静的、安宁的,不愠不怒、不悲不喜,偶尔还会带上释怀般的笑意。他从来没见过她忧伤,但现在她眉头蹙着,眼中充盈着泪光,被灯火映照得晶莹剔透,她在伤心?
“为何难过?”他声音清冷依旧,在房中忽忽闪闪。
“为你不在了--”她的声音在深夜里真切得清脆,他微微一怔,他分明记得俩人从未蒙面,她为何为他哀伤。
宁俞欢坐到桌前,伸手点了点地图,满眼遗憾:“若是你还在,大越至少不会四面环敌。”
赵煊眼眸微闪,闺阁女子竟然关心国家大局,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依然沉重:“今日之事,便是从微见著,你殉国不过三月,已然有人欺辱郡王府,可见人心,可窥朝政是何形势了。”
她不相信,寿宴的时候皇帝虽然不在场,却会不知道发生的事情,静悄悄没有一丝儿表示,默认了长公主对郡王府的欺负。
这般昏聩,让功臣和忠臣之家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唇亡齿寒、狐死兔悲?
一件小事,便已然窥见了朝堂的不堪。
赵煊皱起了修眉,眼中一片厉色:“今日何事?”
他这几日都没在府中,刚回来,见她的房中还亮着灯光,便不由过来看看,还不及听下属的回报。
宁俞欢平静地叙述了寿宴上的一切,包括太子对她的骚扰,她觉得,反正赵煊已经不是这尘世中的人,说与他听也无妨。
暗处,赵煊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嘴角带上一抹阴阴森森的笑意,很好!这些事情果然是他死了才会发生。他活着的时候,谁不是对郡王府敬意万分。
待宁俞欢叙述到永怀郡主时,他的眼神闪了闪,声音中有抹不可思议:“你是说,长公主的女儿,永怀郡主?”
宁俞欢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惊讶:“怎么?永怀郡主这般行为,你觉得很奇怪吗?”
赵煊觉得他实在不能再小觑这吓不走的女子了,她胆大而心细,非常敏锐,长宁侯府那样庸俗市侩的家庭怎会养出这样一个清灵的女子,她究竟有怎样的遭遇?
他不否认,他知道瞒不过她:“我以为,永怀不是那样的人。”
言下之意,她会不会有些苦衷!
宁俞欢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冷冷地笑了:“她若对你有真心,为何你死了,她却要为难郡王府?”
她问得大方自然,赵煊也很坦然:“她恨我母亲--”
宁俞欢即刻就明了:“王妃不答应你娶她?”
他的神色变了变,在黑暗之中晦涩不明,却又最终道:“与你何干?”
宁俞欢叹了一口气:“既然你魂兮归来,就该去找她,说不定见了你,她便不会为难郡王府了。”
赵煊眼眸微微黯淡了一下,声音中有了一抹苦涩:“既然生不能结合,死了又何必相扰。”
他回来便听见了消息,她就要嫁给太子做太子妃了。
没关上的窗户骤然透过寒风一缕,灯火一黯,就像他的心。
她懂得他心中的苦涩,轻轻叹了一句:人生长恨水长东—
她又道:“你不去见永怀郡主,也该去见见郡王妃,她很悲伤--”
“哼!”这下赵煊的冷哼声音真的带着寒意了,孤冷决绝:“你才入府几天,便以为看透了人心了么?”
“为什么?”宁俞欢声音也冷了起来:“她是你母亲,你死了,最悲伤的是她,不是永怀郡主,也不是别人--”
“砰!”一声巨响,没关上的窗户陡然发出巨响,窗棂斜斜地掉了下来
“小姐!”不一时,底下传来青竹的惊叫声。
风吹来,呼一声灭掉了所有的蜡烛,剩宁俞欢在黑暗之中,听着青竹咋咋呼呼上楼的声音。
寒意席卷了一瞬,又渐渐退去,她想,他生气了,提起瑾王妃他就生气了,他气什么呢?
母子之间能有多大怨恨,连死亡都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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