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俞欢的伤好得很快,一是因为她年轻恢复好,二是因为她心中有了希望。
虽然那天夜里,赵煊听了她的话之后,沉默了许久,最后只将她手中的茶杯拿过去,冷着眼眸思量了半日,方放下杯子,隐身而去。
她依然怀有希望,她相信他能以二十几岁的年龄,统领数十万大军征战边疆,绝对不会是孤军作战。
他的身后,有着无数的支持,也有无数的追随者。
只是,他仿似很苦恼,虽然他面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她想,应该是和澜海沙漠中发生的事情有关。
她觉得他在忌惮着什么?他生前那般孤高清傲,为何现在反而犹豫不决。
她并没有再追问,也并不急着要他的答复,她相信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他会想明白的。
瑾王妃回去之后,静悄悄地没有什么声响,只是管家来得勤了,每天都来问询郡王妃可有什么缺的。
她总是摇头,她缺的,买不来!
青竹倒是没有客气,要了两三个丫鬟和仆妇,好替她打杂跑腿,却又知道她好静,带着一干人等住在前院边上的屋子中,夜里也只留一个人在外边楼下候着,但她一般不会唤,守夜的人也只是整夜地睡觉罢了。
这些丫鬟仆妇刚开始也是害怕的,夜里根本不敢出房门,她们敬重年少英明的主人,也害怕死得这么年轻的他,渐渐地,见了郡王妃一个人住在楼中,却也风平浪静的样子,方渐渐胆大了起来,只还是轻易不敢夜里在院中走动,所以院中,长是宁静的。
但很快,有人来搅动了这水潭般的宁静。
青竹上楼来通报的时候,脸色很是不好,气呼呼斜着眼睛带着些鄙夷,脚步跺得噔噔噔的响。
宁俞欢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本书,却看着窗外叶子渐渐黄了的黄桷兰树发呆,浑然没有听见声音。
这几天她感觉不到赵煊存在,他一缕幽魂,能去哪儿?还是他生气了,躲了起来。
若是他生气,是因为她问他死去的事情,勾起了他的伤心了么?
她胡思乱想着。
青竹站住脚步,眼皮朝上翻了翻,声音如同刀刮过菜板般尖利:“四小姐,侯府的客人来了--”
宁俞欢被这有些刺耳的声音惊醒,茫然回过头,眼中的迷茫瞬间消散,变幻成无边的惊异。
她站了起来,轻声地唤了一声:“二姐?!”
宁俞筝挺直着身子站在她的面前,面色沉静地看着她,目光之中带着些柔意,那是她很少出现的温柔。
宁俞欢反而有些发窘,她根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还能有另外的宁家人踏入这座楼。
她有些无措,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去对待宁俞筝,宁俞筝却低垂下了眼眸,轻声说了一句:“哪日--你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宁俞欢心中一热,点头道:“我明白,我当时太过愤怒,二姐,我要给你说声对不起--”
宁俞欢突然明白了那天刚回去时宁俞筝看她的目光为何鄙夷又冷漠,她一定是以为自己会委身太子。
后来,她出现在门边,说了一句话,宁俞欢本来已经记不太清楚了,现在却清晰地又回忆起来,她说:“别急着走,看清楚--”。
宁俞欢叹了口气:“我那时若听你将话说完,也不至于遭人算计。”
青竹在一旁悟过来了,说话不再尖利:“小姐,二小姐还站着--”
宁俞欢方反应过来,让宁俞筝进了内室,两人在床边坐下,青竹自去料理茶水。
宁俞筝打量着空旷素净的卧室,瞧着青蓝色的绸缎蚊帐皱起了眉头:“这是赵煊用的?”
她剪剪如水的眼睛中含了些许水雾,望向宁俞欢:“进来时,青竹说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她并不是容易动感情的人,甚至有些冷漠,可看到的情景还是让她有些动容,她想象不出一向要强的宁俞欢要怎样耐得下这漫长无望的孤寂。
宁俞欢却没有她所预料的不平和痛苦,微微笑了笑,笑容清澈得坦诚:“我在这里很好,只是我喜欢安静,喜欢独自一个人呆在这里。”
宁俞筝不再多问,她既不能帮上什么,也就不再多说,她低下了头,思索着该怎么出口。
宁俞欢即刻明白她的犹豫,主动开口问道:“二姐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宁俞筝抬头看她,自嘲一笑:“终究还是躲不过你的眼睛,我来,是有事情求你。”
她用了求字,让宁俞欢觉得陌生而惊讶,孤高冷清独来独往的二姐,会有何事求她?
宁俞筝倔强冷漠的眼眸温柔了下来,垂下的眼眸中是躲闪的羞怯之意,声音也不若往日的清冷,带着一抹柔情:“我要请你保护一个人--”
她羞怯的与平日不同的模样,让宁俞欢猜测倒了她的心思,思虑一刻,轻声问道:“是--谢家公子吗?”
宁俞筝曾经与当时京兆尹谢家的公子有过婚约,她依稀还记得当初那谢家三郎风清月朗的模样,只是后来京兆尹因犯事被流放,谢家从此一蹶不振,长宁侯府怎会容忍这样的亲家,赶在谢家人出京前退了亲。
这么些年,除了谢三郎,二姐从未正眼看过别的男子,莫非谢三郎回京了么?
宁俞筝抬眸看了她一眼,眼中的光彩却又变作了苦涩:“他--他本是进京赴考,我与他偶遇,去找过他几次,被爹发现了,考不成了不说人还被打伤了--”
短短两句,却尽显了她胸中的痛苦和无力,无奈和难过迷蒙了她的双眼。
这些年,她的心中总是空落落的,放进什么都填补不了,世家集会,三妹拉着她瞧这个瞧那个,她没有兴味,大姐温柔婉约地和世家夫人小姐应对交际,她也没有半点儿心思--
直到他回来,她才发现,这些年心中空的那个地方,是给谁留着的!
她原以为,她的心充实了,从此,她的生活也能充实。她以为,只要他功名圆满,他们也会圆满--
她却忘记了,当初还未封侯的父亲决然退了婚,如今又怎会有耐心等着他东山再起。
父亲要她嫁的,永不会是刚入宦途、前途未卜的他,而是簪缨世家或者皇室的子弟,这样,她的作用才会被发挥得最大--
她的痛苦落入了宁俞欢的眼中,勾起了心头的痛楚,世上最大的遗憾,难道不就是相逢对面手难牵吗?
就像她自己,今生见到了赵煊,可又能如何?
她带着怜悯看着宁俞筝,轻柔地问道:“可我能为你和谢公子做什么呢?”
为什么要来求她,她连自身都护不住。
“我想请你收留三郎,给他一个容身之地--”宁俞筝急切地看着她:“他一身伤病,无依无靠,流落京城,爹不许我再见他,我唯有求你--”
愕然的表情在宁俞欢脸上出现,倒不是觉得二姐不该来求她,只是惊讶为什么会来求她,求一个自身难保的人去保护别人,而且是对她这般重要的人。
宁俞筝看出了她的惊异,赶紧道:“我并不是想让你收留他在平南郡王府,我是想请你收留他在田庄之上--”
“田庄?”宁俞欢沉吟了一下:“你是说夫人给的三个田庄?”
她带着些宽容无奈地笑了一下:“二姐,你怎么这么天真,既然是侯府给我的田庄,岂不全是侯府的人,又怎会善待谢公子?”
经过那天的事情,她根本不奢求那三个田庄。
“那三个田庄,虽在京城四周,却是府中田庄收益最少的,又很偏僻,侯府不会在意这几个庄子--”宁俞筝眼中的光芒又渐渐出现:“你的处境--最好能有别的容身之处--”
宁俞欢抬眼去看她,有些迟疑:“田庄的那些人?”
“你放他在田庄之上,他会有法子的--”宁俞筝苦涩地一笑:“他会帮你的,我告诉他,你是我在这个家中唯一对不起的人,要他帮你--”
“二姐--”宁俞欢有些慌了,她听出了这话里的万念俱灰,急切地道:“你不要做傻事!”
“我不会的--”宁俞筝笑意中有些安抚的意味,却依然苦涩:“你知道吗?谢家的人,只剩下三郎了,他若是有了容身之地,我便放了心,剩下的,便只有听从爹的安排了,毕竟,我是宁家的二小姐--”
“二姐,我答应你,我来想法子--”宁俞欢心头酸楚,点头应了:“我虽然没有什么力量,但我尽力--”
宁俞筝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神色:“四妹,我唯一相信的只有你。那天你回家,我本来是鄙夷你的,我想你定然会接受跟着太子享受荣华富贵,可你那么愤怒,不留一点情面---”
“我发现自己错了,你能嫁给赵煊,又怎会在乎荣华?后来,我听到了你坠车受伤的消息,我很难过,也很开心--”她微微一笑:“世人对侯府、对爹,甚至对你我姐妹几人是怎么看的,我和你心头都清楚,现在让这些人瞧瞧,长宁侯府的女儿,也有硬骨头的--”
她眼中起了泪花,她并不是冷漠,她只是很无助。
她处在一个虚伪又虚荣的家里,上上下下都是些附炎趋势的、愚蠢不堪的人,她太过清醒,又毫无办法,所以很痛苦,只能用冷漠掩饰--
以前,她很讨厌宁俞欢的不择手段,直到她嫁给了赵煊。
她含着眼泪笑得很开心:“四妹,谢谢你!”
宁俞欢也含泪笑了,伸出了柔软的手,轻轻地覆盖在了姐姐的手上,两只温热的手轻轻交握,以往所有的冷漠、孤寂、鄙夷,皆于此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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