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施惠到的时候,  已经九点一刻了。

    因着汪盐说施惠会过来,老两口也没睡,等着他。

    才进门就闻到了厨房里炒菜的香气。

    肉菜是分外留着给他的,  炒菜是听到楼下有停车的动静,  汪敏行才开火起锅。

    孙施惠换鞋的空档,陈茵念叨,  这也忙得太晚了。天天这样,饱一顿饥一顿的,  身子怎么盯得住。

    孙施惠倒是中肯,  “怎么会,饿了总要找东西吃的。今天特殊,多忙了会儿,  又听说老师开发了新菜,留着肚子也要来尝尝。”

    陈茵劝他,  “快拉倒吧,那个味道,一般人都受不了。”

    “我偏是二班人。”

    “麻小子。”

    孙施惠人往客厅里走,汪盐捧着个笔电,在那专心致志地敲键盘呢,  主灯没开,  开得是两边的筒灯,  笔电屏幕上微微的蓝光,  折在她脸上,  已经看不出疹子的痕迹了。

    “怎么,一天都没到头,资本家就上门来轰炸了?”

    “哪呀,她下午就坐不住地去公司了。”陈茵替盐盐回答。

    汪盐抓紧回复完手里的消息,  才合上电脑。孙施惠外套脱了扔在沙发上,他换了一套行头,但衬衫和领带还是上午出门的。

    汪盐问他,“你已经回过家了?”

    “嗯。”

    很奇怪,简短的对话,二人陷入一致的沉默。

    汪盐看了眼孙施惠,刚才电话里,他问她,你要我来吗?

    汪盐只回他,你来不来,反正饿得又不是我。

    孙施惠眼下回复她,“我当然要来,按规矩,我们也该回去了。”

    外头已经这么晚了,孙施惠起身去和老师说,别折腾了,我有什么吃什么吧。

    新咸菜拌着笋丝炒得肉片,砂锅炖的红烧肉,西芹百合,还有就是那鲫鱼塞得羊肉糜。

    汪盐是不能吃,老汪洋洋得意地盛了一碗给孙施惠,要他尝尝,鱼羊到底成不成鲜。

    孙施惠用汤匙舀了一口,抿在嘴里,饶是再能藏心思的一张脸,也禁不住这大道至简的味道。

    他勉强咽了下去,不免鼓舞厨房师傅,红烧麻辣或者炭烤风味的会不会更好一点?

    高级的公关永远是转移目标。

    汪盐却拆穿某人:“他的意思就是不好吃。”

    汪敏行气也声张,说你们都不识货,连带着盐盐一起说了,“他留着颜面给我呢,你倒好,偏要扯开来,这样弄得我俩都下不来台。算谁的?”

    “自然算她的。”孙施惠即刻与岳父为伍。

    老父亲难得不偏帮女儿,说盐盐一向这样,随我,越亲近的人,她越爱拌嘴越爱数落。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孙施惠瞥一眼被父亲说教不言声的人,他到底没有浪费老师的一片心意,一碗汤,原滋原味地喝了下去。

    饭也吃得快,饿肚子的人吃东西总是香的。

    才丢下碗,陈茵就叫盐盐随施惠回去。按规矩就该是姑娘在家小住几天就回头的,他们都要忙工作,陈茵说爷爷那头也病着,我们这头就意思意思,凡事以爷爷为重。

    汪盐听着父母这样减免自己来成全别人,很不是滋味。毕竟她和孙施惠凑成婚姻的契机和目的就不正统,倘若给父母知道了,他们该多伤心。尤其爸爸,汪盐太知道自己亲爹是个什么秉性。他爱他的女儿,但凡女儿点头的,他总愿意成全。

    当初她和盛吉安的事,妈妈百般地看不中盛吉安,爸爸在边上始终保留意见。也曾私下和盐盐说过,年轻人谈恋爱总不至于是错的,只要你保护好自己。我们说对不对,你也总是不信邪,路都是要自己走出来的,走错了,大不了回头就是了。

    回头还有我们。

    “要么就按规矩回去,要么就按规矩住几天,为什么总要委屈自己,来保全别人的口吻!”汪盐陡然的脾气,怪妈妈。

    陈茵闻言一时心血涌上头的难过,原本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到了人家去,哪个做父母的都难适应,偏盐盐这个紧要关头还跟她置气,说这些话。当局者迷,老母亲立即回女儿,“我哪个口吻了,我还不是都为了你们。”

    汪盐话赶话,“我最怕这一句,为了你,为了你们。”

    一星火足以燎原。

    母女俩当着施惠的面,差点呛起来。汪敏行果断喝止,“像什么话!”

    一家之主的脾气,饶是孙施惠再顽劣也不敢拂了老师兼岳父的面子,他一时没作声。

    汪敏行继而再朝她们母女道:“一个是舍不得你们两头奔波,要你们安心回去;一个是舍不得自己妈妈。为什么总要这么嘴硬,你们这些嘴都是铁匠铺产的是不是,啊!你们娘俩再要吵,出去吵!”

    陈茵一时都掉眼泪了,望一眼盐盐。而汪盐也扭头回房里收拾东西。

    她昨天带过来的东西有限,其实也不用归置多少,倒是在分剥床上的四件套。陈茵听到她的动静,进来了,平静的声音跟汪盐说:“你剥这个做什么,留下我同你洗就好了呀。”

    汪盐充耳不闻,也朝妈妈道:“你要给我洗到多少岁?你姑娘都结婚了,都有你女婿躺在上头了,你还要洗?平常爸爸一只袜子你都不肯洗的人。”

    陈茵又讲究,凡是贴到身子的衣裳床品,她总信不过洗衣机的,都要自己手洗一遍才去漂洗、脱水。

    汪盐一边动静,一边再朝妈妈,“我自己带回去洗。”

    陈茵没作声,回头去给盐盐找放四件套的口袋,母女俩配合着往里头塞的时候,汪盐难得朝妈妈低头认错的口吻:“妈,我结婚是我自己的事,自己的选择,我不需要你和我爸去为了我委曲求全什么,这样的婚姻我宁愿不要。”

    陈茵即刻朝她呸,怪她乱讲八道的,“我们委曲求全什么了,你和施惠不也按规矩回来了嘛。他爷爷那头病着呢,总不能几夜家里离着人吧。这是你两头的爷爷都没了,在的话,我也是要你们去看看的。哪家没个老,你说。”

    汪盐是心里难过,舍不得父母,也不大喜欢这传统嫁娶的窠臼。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陈茵由衷地告诉女儿,“其他都是假的。一辈子活下来,能指望的了的,到头来只有自己。福气好点,修个知冷知热的老来伴和养老送终的儿女。其他什么姊妹兄弟,全不要指望,盐盐,路是你自己选的,我和你爸自然希望你能修个圆满。”

    幸福的定义很广袤也很缥缈。陈茵说,与其幸福,不如圆满。

    婚姻从来不是唾手可得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我和你爸爸半辈子下来,你看得到的,你爸凡事迁就我顺从我,可不是天然就这样的。”

    要经营,要修炼。这才是婚姻。

    等汪盐从房里出来,收拾好行李,母女俩面上也转圜了。

    孙施惠从沙发上慢慢起身,琢磨她脸上的情绪,也听到师母让他们抓紧回去,外面已经很晚了。

    汪盐没多大情绪,也没反对。

    只把行李箱推给孙施惠,她去收拾她工作的笔电。

    趁着她收拾的空档,孙施惠沉静地开口,问师母和老师有没有空过去住一段时间。

    陈茵只当施惠在说圆场的话,摇摇头,说有工夫他们会去看爷爷的。

    “我这一向也忙,师母您方便的话,就和老师过去住一段时间吧。一来陪盐盐适应适应,她一个人骤然离了父母,心里总归不好过;二来,爷爷在家一个人也寂寞,你们过去陪他说说话,聊聊从前也是好的;再有就是,摆酒的厨房师傅过几天要来家里,你们在正好帮忙试试菜。”孙施惠说,正式摆酒的日子也得找人算好定下来,这些全是要老辈的人来定。

    陈茵再推辞,说哪有新婚头上,岳父一家住到女婿家去的。要被人家笑话的。

    孙施惠满不在乎,也继续诚意邀请,“他们不去住,是因为婆家不请也不乐意。我上头反正也没父母和你们意见相左,更没婆婆和岳母不对付,你们怕什么呢。爷爷顶多勒勒我,我房里的那些事,他想管也力不从心。”

    陈茵三发要说不的,孙施惠替他们拿主意,说就住到试菜结束。

    “盐盐需要适应新环境,您二老也需要适应嫁女的心情。至于我,更要适应……”

    边上迟迟沉默的汪盐看他一眼,孙施惠缓缓笑意,来回复她,“从前是朋友交,现在是夫妻处。”

    他站的地方正好灯下,灯下总有一片黑的。

    盲点这个东西,轻易看破,就没有盲这个字了。

    最后,汪敏行折中,要妻子陪盐盐去住几天。也算全了施惠两头维护的心意。

    深夜,乱糟糟收拾东西再出门。

    开车回去的路上,副驾上的汪盐迟迟沉默,冷不丁地开口,给孙施惠讲一段距离他们好遥远的过去:

    三年级开始,学校组织秋游会。那次还有个作文大会。

    他们去桔子园,因为学校统一组织,交的采摘费也是包含摘和尝的,每个学生可以额外带两斤回去。

    汪盐摘了好几个都是酸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屁股上微微泛黄的,她笃定这个肯定甜。

    她垫着脚去摘,迟迟扽不下来,真真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高枝突然一弯,桔子被树下的女孩摘下来,枝条松脱的力,惯性之下,她也陡然地往后一栽。

    桔子滚到边上开荒输送灌溉的龙沟,里面丛生的草,水微微漫过膝盖。

    汪盐脱鞋赤脚下去,刚摸回自己的桔子,被岸上过来的孙施惠看到,他以为她掉下去了,而边上的同学都在看笑话似的。

    不等他们班的班主任过来,孙施惠拨开那些人,拿一根枝条去牵引她,要汪盐上来。

    结果,她笨得可以,反把孙施惠也拽了下去。

    两个人一齐跌坐在龙沟里。

    孙家人过来接他们,汪盐哪怕顶着一头毛毯也还在剥桔子吃,确实很甜。

    就是那一回,孙施惠骂她笨成猪,又不肯尝她掉在龙沟里的桔子,说脏死了。

    汪盐回嘴他,讥诮他是小少爷,比女孩子还细皮嫩肉的少爷,施惠少爷。

    那一年,汪盐刚背会了苏轼的《赠刘景文》,

    为了给她作文取个点题的名字,她特地引用了诗里最后的半句——

    《橙黄橘绿时》

    作文里描写了秋收的总总,也寄予了孩子美好的视角,她愿每一个秋收,每个人的秋收都是硕果的,美好的,橙黄橘绿的。

    车驰的速度很快,城市的夜影子,一斑斑地落在挡风玻璃上和车里人的眼里。孙施惠记得,记得汪盐从前的这一事故,也记得她的作文,那时候她的这一篇,在全年级当作范文一般地传读。

    某人单手掌舵方向盘,他偶然的口吻,一时兴起,却腹黑得很,告诉汪盐一则后文。

    “你后来去过那个桔园吗?”

    “没有。”

    “被征收了。负责拆迁安置的就是老钟。”

    那里从前乡下得很,乌漆嘛黑的龙沟连龙沟。如今城镇一体化,全是工厂代工地。

    汪盐没所谓地朝他呸一声,后座上坐着妈妈,她也禁不住地要骂他,“孙施惠,你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一点都不行,我跟你说点事,你也总是要别人分分钟接受事实。”

    某人笑,“我怎么见不得别人好,这不是你当年期许的秋收嘛。那桔园老板卖一辈子桔子也赶不上他那一回的征收好吧。”

    “……”

    孙施惠见身边人不睬他,腾出的右手来拢她的左手,试着缓和气氛,“哦,我知道了,你舍不得那个桔园,桃花源般的桔园,是不是?”

    “驾驶途中请勿跟驾驶员攀谈,反过来,驾驶员也不要和别人瞎茶话会。”汪盐要挣开他的手。

    某人笑着不让她如愿,也轻声提醒她,“别闹,开车途中。”

    车子抵达孙家,回来的人谁也没惊动,孙施惠叫汪盐去给师母安置客房,他自个儿去看了下爷爷,也说明他这头回来的情况。

    再回他们院子里时,汪盐已经在房里了。

    “你妈那都安排好了。”

    “嗯。”原本就是现成的客房院子,一应陈设床品都是干净的,“她不要我给她弄,赶鸭子般地给我赶回来了。”

    孙施惠笑着脱掉鞋子,赤着脚,解除一身的穿戴,想往床上栽的时候,汪盐一时眼神警告。

    有人也识相,干脆去躺那藤椅,然后观影一般地看着灯下人缓缓移动,她在把行李箱的衣服一一拿出来,往衣帽间里送且挂。

    “留着明天收拾吧,我看着都累。”

    “你可以闭上眼睛。”汪盐建议。

    “闭上眼睛我就睡着了。”他够着她来来往往的声音道。

    和平相处的首要原则,“你可以这么睡着了,反正,不洗漱,不能上床就是了。”

    孙施惠顺着她的话,暧昧地答,“我就是洗漱了,你也从来没肯过呀。”

    汪盐听到这一句,依旧没停下手里的动作。然而,也没再和他机锋。

    偏偏有人机关算尽,陡然一处空隙空落,他没捕捉到。

    直到汪盐收拾停当,洗漱完毕,再催藤椅上的人去洗漱。

    孙施惠跃起身来,当着她的面,抽解他的腰带,也闲话般地提醒汪盐,“叫你妈明天在这里该吃吃该喝喝,实在不行,居委会广场那里好些个大妈呢,跳舞舞剑的,多的是。顺利的话,过几天正好领个人让她瞧瞧。”

    汪盐一心以为他说的是试菜的罗师傅。

    “对了,周六要去冯家。你看还缺什么,匀个时间我陪你去买。”

    汪盐对付那些应酬的衣服饰品多的是,正月里,孙施惠拖着她量体地办了好多成衣和首饰。冯家是弥月礼加乔迁。

    汪盐说,弥月起码得送个金饰,乔迁就封钱去吧。

    某人:“你拿主意吧。”

    等孙施惠洗漱回来,一脚跨上床来,顽劣地问已经躺下的人,“药还要涂吗?”

    “不要,已经好了。”

    “这么快。”

    汪盐不理他。

    孙施惠短发上还带着水珠子,汪盐皱着眉,“你不能吹干了再上床吗?”

    “不能。”他甩两下头,甚至有水珠子蹦到汪盐脸上。

    “这是狗的行径。”

    “狗的事情猫少管。”

    好,猫不管。汪盐干脆闭眼睡觉,房里的灯还没熄。她闭了会儿,再睁开眼,孙施惠笑话她,意志不坚定,装模作样地睡。

    一时兴起,拿她的姓氏取笑她,要她别叫猫猫了,叫汪汪吧,这样我们就同类了,“汪汪汪。”

    汪盐还回去,“装孙子。”

    孙施惠一秒正色,他俯首朝汪盐,“我有的是时间。”总要等到你心甘情愿。

    汪盐近距离地感受着某人气息的乖张,也看到他浅色的瞳孔。有一秒的游神,无声地嘲讽他:

    聪明反被聪明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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