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亮的天光渗进房间时,尤恬也恰好睡到自然醒。

    她是在北方城市念的大学,那里的气候和a市有着天壤之别,一入秋空气就干燥到不行,风都刮得人脸疼。

    a市却几乎没有那样恶劣的天气。

    就像今天,降下的温度恰好驱散前不久的暑热,湿润的空气里浮动着清浅花香,尤恬打开窗户的瞬间,只觉心旷神怡,灵感仿佛下一秒就会直通天灵盖。

    掐指一算,适合新长篇开坑。

    既然开新坑,仪式感总是要有的,就连每次在书里开个婴儿车,她都得焚香沐浴深呼吸一通。

    那今天先干点儿什么好?

    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拖延症晚期的尤恬搓搓手,愉快地决定先吃个早餐,然后收拾下屋子,再开始她事业的新征程。

    收拾完下楼丢垃圾的时候,尤恬心头隐约有些空落落的,总觉得有什么被她写在待办事项上的计划还未完成,但直到她一路走到垃圾桶前,也没能想起这件事到底是什么。

    越想不起来越难受,仿佛一根细小的竹刺卡进了肉里,疼不疼痒不痒的,存在感极强。

    她越发抓心挠腮,随手把垃圾往桶里一扔,抬脚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她兀地停住脚,片刻,慢慢退了回去。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

    为什么她前一晚写下的兔子便签,第二天会被撕成好几片,孤零零地躺在垃圾桶里?

    与此同时,她总算想起来,那件待办事项,是通讯录的好友申请里本该出现的小红点。

    肉里那根看不见的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让她憋闷得慌。

    尤恬有些来气了。

    她气呼呼地上楼,开门,开电脑,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然后,噼里啪啦敲下了新书的第一行字——

    “‘做个人很难吗’?这是江惜月搬到新家后,由衷地对新邻居发出的灵魂拷问——不过,没问出口。

    他看起来凶巴巴的,她怕自己打不过。”

    江惜月是她新书女主的名字,原本的设定是篇校园小甜文,尤恬之前反复推翻重写了好几版,始终不够满意,而眼下……

    代入感太强,继这段之后,她行云流水地写完了第一章。

    尤恬承认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颜狗。

    所以,即使不久前她还气得想和小肚鸡肠的狗邻居打一架,但此时此刻,当她发现,把对方那张脸代入笔下男主竟毫不违和,甚至让她文思泉涌时,她不争气地只想看对方一眼。

    再多一眼。

    尤恬绝望地仰靠在椅背上,捂住脸只想叹气。

    怎么偏偏是这种局面。

    真愁。

    “啊?不是,你等会儿。”电话那头人声嘈杂,又倏地褪去大半,像是被人用手捂住了听筒。

    尤恬咬着笔杆,一边握着手机,断断续续地听到“妆发”“高定”这种字眼,过了会儿,许如星的声音才又传入耳边:“你意思是,那帅哥不仅是被冤枉的,还被你扯着进了一趟局子?”

    之前聊天,许如星只知道个事情大概,并不清楚具体的过程。

    连日来憋着的心事有了倾诉对象,尤恬倒豆子般叭叭叭。

    半天过去,她终于陈述完毕:“总之,事情就是这样,而且很不幸的是,”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听起来十分惆怅,“财产损失还有点儿严重。”

    那边杂音终于清减下去,许如星问:“你的财产损失?”

    尤恬摇了摇头:“不,他的。”

    “……”

    “不过,是他主动要去的派出所,不是我扯的。”尤恬还记着许如星刚刚那话,不满地纠正她不够严谨的措辞后,又想了想,争辩道:“再来,口头道歉他不听,我还写了道歉的标签,可他还把便签扔了呢!”

    “哦,是吗,”许如星随口问了句:“你便签怎么写的?”

    尤恬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许如星仔细一琢磨,乐了:“你这句话里有‘对不起’仨字儿?还‘赔偿事宜请联系尤女士’?”

    许如星听着像是快笑岔气了,半真半假地调侃:“这位女士,不知道的得以为你才是债主吧。”

    这话听着……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尤恬一时竟无从反驳。

    思忖半天,她终于勉为其难地开口:“行吧,既然这样,我就勉强原谅他这种不友好行为。”

    当然,她能这么想,一来是她有错在先,二来嘛,主要还是因为她大度。

    绝不是因为发现那很可能是个误会后,对方那张脸就更加嚣张地在她脑海里招摇过市。

    全然不知自己恰好给了闺蜜一个台阶下的许如星哽了哽。

    ……合着你听起来还挺骄傲?到底谁该原谅谁啊?

    但尤恬没料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就是个玄学。

    好比之前她千方百计躲“流氓”,结果吃个饭回来都能和人撞上,现在她决定和对方达成和解,成天留意自家门前动静,甚至还晃悠到了小区门口,偏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结果,刚开了个头的长篇又陷入了停滞不前的状态。

    就那样郁闷了一整个周末,眨眼就到了她答应给学妹代课的日子。

    学妹的确没有诳人。

    这是尤恬踏进教室的那一刻得出的结论。

    天知道,她一个习惯性踩点的人破天荒提前这么久出门,结果还险些没抢到位置这事儿有多离谱。

    这位教授怕不是给学生下了蛊吧?不然哪儿有人上课这么积极的啊。

    尤恬几乎绕教室一圈,最后才在教室后排找到了位置——还是一个男生让给她的。挺阳光一男生,眼睛溜圆,看起来有点可爱又有点憨,莫名给人一种史迪仔的既视感。

    史迪仔把旁边桌上的一本书收回去,冲她友好地笑笑:“同学,你坐这儿吧。”

    尤恬一眼看出那是他给别人占的座,也弯了弯眼睛回一个笑:“谢谢你,我再看看别的地儿吧。”

    史迪仔像是知道她的顾虑,坚持道:“没关系,反正我室友也赶不到了。”

    尤恬也不是拧巴的人,教室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也确实很难再找到空位了。既然对方这么说,她也就道声谢,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正值夏秋交替,天气不冷不热的,凉风从大敞的窗户吹进教室,吹得人昏昏欲睡,满室人声杂响褪成背景音。

    尤恬没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颠三倒四的作息让她实在很难理解,大家为什么这么精神。

    实在扛不住了,上下眼皮像是被502胶扯着往一块儿合,现在别说是青年才俊的高颜值教授,就算天王老子也拦不住她的瞌睡了。

    尤恬眯起眼,看了看挂在教室正前方的闹钟,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

    然后她纠结不过两秒,头往胳膊上一枕,果断阖上了眼。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自从开始全职写作后,尤恬的睡眠质量都变好了很多,具体表现在就这短短二十来分钟里,她不仅睡过去了,还睡得相当熟。

    也相当的旁若无人。

    课前处理了点事,陆景同差不多是踩着上课铃进的教室。

    他没有点名的习惯,只略略抬眼看了眼教室,长指微曲,习惯性地叩了叩讲桌。

    上过他课的学生都知道,这是陆教授开始上课的信号,铃声恰好响过一遍,原本吵吵嚷嚷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前排坐的大多都是女生,一个个挺直腰板聚精会神,态度比赶上领导视察的小学生都端正。

    端正了没多久,有人不老实了。

    趁陆景同转身在黑板上写公式的空档,前排一女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了摸桌肚,然后举起手机对着讲台的方向一顿乱按拍摄键。

    拍完,她火速放下手机,含泪质问同伴:“你说说,我们学校要有这么个神仙,我专业课还会不及格吗?”

    同伴之前有门专业课就是陆景同教的,闻言投去一个不知道是骄傲还是“你做梦”的眼神。

    拍照的女生拿起手机,自顾自感慨:“不得不说,这完全是可以投稿‘素人帅哥’栏目并且长期霸占热评第一的颜值水平了。”

    反应过来她的言下之意,同伴一把拦住人:“别别别,千万别发,陆教授好像挺排斥这种事的。”

    陆景同在a大任教时间不短,长得又着实打眼,被学生偷拍的事儿当然不在少数,但大家也都是偷摸留作欣赏,没谁敢动别的歪心思。

    直到某一次,陆景同的照片出现在了学校的表白墙上,热度还居高不下,没过多久,甚至直接招来几个胆大的打探起了他个人的生活。

    陆景同当时并未多说,只后来在课上淡淡提了一嘴,大意就是欢迎来听课,但谢绝其他行为。

    明明也没发火,口吻也是漫不经心的,但就是给人一种踩了他底线的感觉,极具压力。

    因此从那以后,关于他的种种消息很多,涉及隐私的部分却几乎销声匿迹。

    女生“啊”了一声,讪讪地摁熄屏,陆景同恰在此时转过身,交头接耳的俩人飞快坐正。

    有点儿心虚。

    台下零零碎碎的声音,具体内容不清楚,但陆景同听到了。

    他这学期主讲的是微观计量经济学,从以往来看,这既是商科里最难的课程之一,同时也是挂科人次最多的课程,没有之一。

    既然有心思分神的话。

    陆景同顺着阶梯从低往高扫了一眼,学生一如既往的高专注度。

    他正要收回视线,目光却蓦地定格在了靠窗倒数第一排的位置。

    风吹得厚重的窗帘鼓起小小的风帆,酣睡的少女似是被风惊扰,抬手拢了拢挠得人发痒的额发。

    然后转了个方向,脸朝向教室内侧,继续睡。

    全程眼皮都没掀一下。

    陆景同默了默,然后开口,透着几分冰薄荷似的质感:“上述问题,左边靠窗倒数第二排的那位同学来回答。”

    “什么事儿啊?”睡得正熟被人强行摇醒,尤恬有些恼,连带语气都带着几分不耐与埋怨。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给她让座的史迪仔挡住嘴,在一旁小声提醒:“同学,老师叫你。”

    说完又低下头,装作看课本的样子给她放水,一迭声道:“题目在ppt上。”

    题目?ppt?

    尤恬脑子像生锈的齿轮,嘎吱嘎吱地转了半晌,终于想起来——

    哦,好像是在教室里。

    她梦游似的站起来瞄了眼ppt,一堆乱七八糟的公式符号顷刻映入眼帘。

    尤恬本来就没睡醒,当下一看,更觉得脑子里像被人塞了一团海绵,搅得人头昏脑涨。

    史迪仔在书页上写了几笔,一寸寸推过去,小幅度敲了敲桌子:“答案看这里,这里。”

    尤恬下意识低头看了眼。

    不知道那句话是怎么脱口而出的,反正,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见满室的哄堂大笑声。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

    “答案是,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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