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雨夜寒冷刺骨,无声落下的雨滴聚集在套兽上又一滴一滴地落下----“滴答—滴答—”,佑安皇寺的深夜里没有瓦肆街巷的嬉耍声,连念经声都是微弱几乎不可闻。

    文亦清走出屋子看着雨滴落下,寺院清冷,算来,她在这里已经待了五个月了。可这终究不是长久落脚之处。

    曾经的安泰王登上皇位后,也未放松对她的搜捕,若非惠安师太作保,前两次禁军对佑安皇寺的搜捕恐怕就不是那么粗略了。

    惠安师太是安泰王曾经的母后,是大裕正儿八经的皇后,不知因为什么,自请出家,为皇室祈福,这佑安皇寺也因此建立。

    文家被秘密灭门后,文亦清本想逃出城,可怎想第二天清晨禁军开始挨家挨户沿街搜查,那时她和贴身侍女躲在佑安国寺的侧门边上,突然被一个小尼姑拉进了皇寺,随后便见到了惠安师太。

    “小姐,天这么冷,你又出来站着,着凉了该怎么办。”黄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文亦清还没转身,一件白色披风便被披到了她身上。

    文大人爱女,文亦清从记事起就有一个和哥哥们一样有一个伴读丫鬟----便是黄雎。

    “你白日里假扮尼姑劳务,本就辛劳,夜里不必守着我。”文亦清轻声道,她的声音清冷,却包含着一丝温和,这丝温和现如今只有黄雎可以得到。

    “小姐,惠安师太不是嘱咐过了,安泰王的人明着有禁军,暗里也有不少探子、死士在寻找小姐,奴婢怎可放心去睡?”

    “往后不许称安泰王,该称皇上。”文亦清声音是那么冷,冷中带着讽刺,带着无法泯灭的仇恨。

    “奴婢明白了。”黄雎欠身道,起身看向文亦清的眼神里有着担忧。

    微微张口,刚想再说些什么时,却听到一声仿若厚包袱掉在地上的声音。

    两人迅速反头,黄雎急急想说些什么,文亦清微微摇头,两人竖着耳朵静默了十多秒,却是什么声音都没了。

    文亦清往声音方向缓缓走去,“小姐不可!”黄雎急急道。

    “无妨。”文亦清并未停下。

    转过屋前,文亦清看到屋后围墙边的角落地上蜷缩着一个人,那人的黑色披风已被地上的雨水浸湿,他周围的水洼还带着暗红的血色。

    就在这时,那人身子微微挪动,像是察觉了来人,黑色披风下露出一双带着黑却带着一丝金色的眸子。

    紧跟来的黄雎见后不禁捂住嘴,却不敢惊叫出声。

    黑披风下的眸子盯着文亦清那双清冷的眼眸,时间仿佛静止一般,气氛也如这雨夜一般冰冷。

    “应该是那边!”一个焦急的男子声音从墙边传来。文亦清和黄雎两人抬头。

    “绛衣玄甲,是禁军!”文亦清急急地压低声音道。黄雎大骇,欲扶着文亦清离开。

    地上蜷缩着的男子眸子里也闪过一丝骇然,文亦清微眯双眼----显然,她捕捉到了那一丝骇然,随即命令道:“把他抬回去。”

    黄雎顿时露出惊愕表情,却在文亦清预备自己动手时,架住了地上男子。

    黄雎习武,虽不精,但力道比常人大许多。

    回到屋内,文亦清示意黄雎将人放在一旁的长椅上。

    两人这才发现,男子的玄色披风已被暗红鲜血浸湿,气息十分微弱,只有那双异眸格外有神,全然不似重伤之人的眼眸。

    文亦清吩咐黄雎去打盆热水来,自己仔细注视着眼前奄奄一息的男子,静默一会,准备伸手解开他的衣裳。男子见后微微挣起,却因乏力又无法直起身。

    文亦清没有理会男子的动作与眼神,依旧解衣、处理伤口——那是箭伤。

    男子看着文亦清这一系列动作,也没有了反应。

    这时,黄雎端着热水进来:“外面没了声响,估摸着是不敢擅闯皇寺。”

    文亦清微微颔首,浸润长巾为男子清洗伤口,男子顿时微露痛苦,却未出声。

    “阁下是何人?可知男子擅闯佑安皇寺是死罪?”文亦清手上动作力道丝毫不减,似乎无视了男子微露痛苦表情,淡淡问道。

    男子双眸隐约泛着金色的光,盯着文亦清冷却惊艳的脸庞,挑了挑眉:“逃犯。”

    文亦清停下手上动作,盯着男子眼眸,两人对视,空气顿时凝固如结了一层霜。

    一会,文亦清移开视线,继续处理伤口,随后到文亦清命黄雎打扫男子落在后院痕迹和安排男子这晚歇在长椅上,男子再没有说过话,只是异眸从未离开过文亦清秀丽而冰冷的脸庞。

    文亦清坐上床榻,瞥了一眼无法动弹的男子,随即拉上帘子,躺下入睡。

    夜空的一角隐隐发白,屋里静得出奇,忽然一声瓦片刮擦声从屋顶传来,躺在长椅上的男子异眸瞬间睁开,眸中透露着警惕。

    这时,房门发出轻轻一声“吱呀——”,门开了。

    同是一名黑衣男子悄声进来,看到长椅上的男子后,恭敬道:“少主。”,随即转身向着文亦清的纱帐,手紧紧握住剑柄缓缓靠近。

    长椅上的男子沉声道:“不可。”

    握着剑柄的手顿时收回,转身去扶想挣扎起身的少主。

    最终,两人在这个雨夜静悄悄进入佑安皇寺,又悄悄离开。

    裕安城内的瓦肆集市敲锣打鼓,唢呐声、吆喝声、嬉笑打闹声此起彼伏,热闹了一夜,而佑安皇寺内发生的一切,似乎与这个都城毫无关联。

    殊不知,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改写了大裕国的历史。

    当天空已经明朗,诵经声传入每个院内,文亦清起身掀开帘子,发觉男子已经离开,不禁皱起眉头,走向长椅发现上面留下了一串玉佩和一张纸。

    玉佩质地光滑,手感温润,是上等佳品,雕刻着一头威武的麒麟,栩栩如生。

    纸上写着一句话:“等我报恩。”

    文亦清沉默片刻,准备将纸放入烛台上烧毁,这时黄雎推门而入。

    “小姐!你没事吧?昨晚奴婢被人打晕了,刚才醒,你没被伤着吧?”黄雎转头环顾了下四周,“人呢?那人呢?小姐不是出事了吧。”

    “不要一惊一乍的,我们没有见过什么人。”文亦清轻声道。

    “是”黄雎这时发觉了文亦清手上的纸,凑过去看,“小姐,这人……”

    文亦清摇摇头:“不用理会。”

    黄雎面露不解,文亦清侧身看向她。

    “四爪蟒正蓝袍,泛金异眸,衡南王世子秦文曜。”

    黄雎听后下巴几乎都快掉下来了,“那…那……小姐你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份?我…我们还帮了他?”

    文亦清面色仍是不改,面部没有丝毫表情,缓缓道:

    “衡南王乃是当今皇帝的皇兄,我们的这个皇帝做着安泰王辅助年幼先帝时,衡南王统领着衡南领域可是一点面子也不给。顺乾帝驾崩前也并未对衡南王有任何防备之心,又何尝不是用衡南王防备摄政的安泰王。”

    “黄雎明白了,衡南王始终会被皇上当成心腹大患,毕竟有衡南王在一天,他便不得不去顾忌衡南那十五万大军,也不得不顾忌衡南王作为兄长的身份。这皇位始终是做不安宁的。”

    黄雎恍然大悟的样子,“可是这衡南王与我们也并无关联,小姐何必冒这么大的险去救世子?”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文亦清示意黄雎去看看。

    自己将东西藏入袖中,也往门外走去,还未跨过门槛,迎面走来了惠安师太身边的一个老尼姑,曾经是长春宫的掌事嬷嬷秋嬷嬷,跟着惠安师太出家,法号惠秋。

    “小姐昨夜可听到什么动静?”惠秋师太见到文亦清后急急问道。

    “未曾。”文亦清轻轻摇头,“可是发生了什么?”

    惠秋师太也并未隐瞒,压低了声音说:

    “听闻昨夜有人夜闯皇宫,宫里丢了样东西,禁军一路追查至此,非说人是落在了寺附近,向宫里头说明了请求搜寺,皇上还未答复,但想必也不会等太久。”

    文亦清沉声道:“想来是打着幌子来搜寻我,亦清给你们添麻了,”文亦清欠身行礼,“还望师太替民女向惠安师太告罪。”

    惠秋忙连声说道:“哪里的话,小姐是什么人惠安师太清楚着,佛家眷顾无辜之人,还望小姐不必忧心。贫尼只是来让小姐小心着便是。”

    文亦清再次欠身表示谢意,惠秋行了佛家之礼后也回去复命了。文亦清转身也回屋了,黄雎紧随其后。

    门一关,文亦清便对上了黄雎极其渴望提问的表情,文亦清无奈缓缓坐下。

    “衡南王不给皇上面子是明面上的事,即使有些流言,那也只能是猜测,可是今日,禁军秘密追捕秦文曜这事让我确认了这一猜测,刚刚惠秋师太所说证明我赌对了——衡南王果然开始争这皇位了。”

    文亦清徐徐道来,“既然如此,你可曾听过一句话?”

    黄雎瞪大了眼睛听着。

    “敌之敌即是友。”说着,文亦清眼里闪过一丝复仇的光芒。

    “黄雎明白了,只待衡南王登上皇位后为我们文家报仇雪恨。”黄雎同样是满脸气愤,恨不得衡南王的十五万大军已经到裕都城门外。

    文亦清的眼里恢复了清冷,好像是一汪冰潭水:“罢了,你且快去外面瞧瞧,免得被禁军抓住什么细节。”

    “是。”黄雎微微欠身后退出房间。

    文亦清坐在桌旁,想起秦文曜那双寒冷却闪耀的异眸,想起父亲生前对安泰王的抵抗和对顺乾帝遗诏的忠诚,

    想起文家被数百名死士一夜血洗后伪造成大火的那个晚上,想起暗卫将剑刺入父亲胸膛的那一刻,想起父亲曾对着宣旨太监怒吼:“老夫宁可拥护衡南王登上皇位,你安泰王狼子野心算什么人臣!”

    可惜了,如父亲般忠烈之臣几乎未有,而随父亲一起反抗的臣子都已被安上些莫须有的罪名,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些许都已不在人世。

    文亦清想着,唇边浮现一丝嘲讽的笑容。忠诚,或许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东西。

    文亦清在白日都不会踏出房门半步,饭菜都由黄雎来送,这也是因为皇寺内贵人香客众多,一点疏忽便会暴露。

    午后,文亦清便绕着屋子无聊地踱步,最后在矮小的木制床沿坐下,轻轻拉开床底抽屉,文亦清是最爱翻找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家当了。

    抽屉里赫然躺着一把精致的短剑。

    文大人虽是文官,不精武艺,但文家两个儿子却是武艺超群,且两兄弟都善用短剑,文家长子文亦冽还有几招著名的短剑剑法,只是自文家灭门后,这剑法便失传了。

    这把短剑,是文亦清求着大哥做的,为的就是学习大哥的短剑剑法。

    文亦清突然一惊,猛然拿起短剑,发现剑柄上的剑穗不知去了何处,只有一根断了细绳晃晃悠悠。

    文亦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出门唤黄雎,这时门开了,黄雎探了个脑袋进来。

    还没等黄雎开口,文亦清焦急说道:“黄雎,我的剑穗不见了。”

    黄雎一愣,微微偏头,忽然看到自家小姐手上的短剑和剑柄上晃悠悠的断绳,

    “剑穗怎么会不见呢?小姐是成日在房中的,无人会靠近这床沿啊,奴婢也没让什么可疑人物进过房间”

    黄雎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她自然是没有让什么可疑人物进去的,可前几天有个可疑人物并不需要她让啊。

    文亦清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细细想了一番,摇摇头说:“不可能,这剑穗并非什么特殊之物,衡南王世子为何会去碰这物什,况且那时他已是自顾无暇,不会做这么无厘头缺根筋的事。”

    “啊嚏——”

    秦文曜坐在书桌前举着书阅览着,一个喷嚏猝不及防,“这又不知道是何人在咒我了。”说罢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未拿书的左手十分随意地握住书桌上的剑穗。

    贴身侍卫季京见后犹豫了一下,道:“殿下,这样取文小姐物什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秦文曜翻眼看向季京。

    季京微微张口,酝酿许久,最后吐出一句:“属下担心以后文小姐会记恨殿下。”

    秦文曜听后,思索了半刻,认真道:“又不是我拿的,是你拿的。”

    “”季京嘴角抽了抽,是了,自家殿下说得都对。

    这时门卫内侍在外道:“王爷回来了,传世子爷去前厅。”

    秦文曜放下书,起身出了门,心中腹诽着,他爹这是刚回来就要找他算账啊。

    不算偌大却极为敞亮的王府内殿中,秦文曜俯身行跪礼,道:“禀父王,此次儿办事不利,损失惨重,还请父王责罚。”

    殿上坐着的便是衡南王秦延风,宽厚的肩膀撑起四爪蟒正紫袍,

    黝黑的国字脸上有着几道浅疤,透露着武将的不怒自威,深邃的眼眸没有异样的黄色光泽,但是其中深不见底的幽暗令人无法揣测其内心。

    唯独可以肯定的是,看着秦文曜时,他的眼里有着藏不住的偏爱。

    “你这猢狲,是该死,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没了你,爹要这东西干嘛?啊?”秦延风指着秦文曜气急骂道,虽是怒骂,但无不体现着爱子之情。

    秦文曜头低得更深了,小声嘀咕了一句:“没了我还有二弟不是”

    话还没说完,只见秦延风瞋目,作势要起来打他。

    秦文曜稍稍缩缩身子意要躲避,秦延风到了他跟前,扬起手却未落下,最后终是狠狠瞪了一眼,一甩袖子回到座椅上。

    “臭小子!就是不知道省心!”不等秦文曜回答,又道,“伤势如何了?”

    秦文曜抬起头,棱角分明的脸划过一丝懊恼,眉眼深邃锋利,异眸里的异光微微闪过,道:

    “儿的伤都不是些不足要命的伤。无事。”说到这里,秦文曜低下头,垂下的眼帘之下金黄光泽让本就犀利的眼眸更加妖异可惧。

    世人都说衡南王世子天赋异禀,文武才能一超于常人,那双异眸正是象征了他命数不凡。

    只是同样因为这双眼睛,世人也传衡南王世子办事狠辣,对人冷血,为人不羁,脾性更是喜怒无常,部下和百姓都不敢与其过于靠近,被瞧上一眼都是战栗不已。

    若不是其年少就开始保卫南疆数次大战南蛮,或许民间早会传他是煞星了。

    秦延风听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无事便好。”

    厚实的左掌搭在座椅扶手上,眼望地面,似在思考些什么,随即抬起头望着秦文曜,铿锵有力道“既是心中有怨,吃了亏,便自己讨回来便是。”

    秦文曜拱手行礼:“是!”

    “起来吧。”秦延风摆摆手,正准备让他退下,这时门外贴身侍卫推门而进。

    “禀王爷,有圣旨自裕安来,传旨太监已到城外不远处。”

    衡南王父子对视一眼,父子之间的默契让他们交换了心中所想,衡南王坐正,道:“城外不远处?等到城下了再说吧,难不成一张纸一个太监还要本王出城迎接?”

    圣旨自裕安而来,作为藩王本是该出城迎接,见圣旨如见圣驾,不过看衡南王的意思,即便皇帝亲临,不到城下,他也会找理由推脱不迎接圣驾。

    秦文曜微皱眉头,一手背腰,一手把玩着手中的剑穗,倒也是看不出紧张。

    衡南王没有接话,问道:“可有打听到圣旨内容?”

    跪在地的侍卫恭敬回答:“皇上下旨请世子入裕安参加君子宴。”

    衡南王听后蹙眉:“他请我们就要去?”

    秦文曜嘴角微微勾起,道:“父王,儿还挺好奇这君子宴的,儿愿意去。”

    衡南王瞥了眼秦文曜:“这不是闹着玩的,这君子宴怕是鸿门宴。”

    “父王放心,目前,龙椅上那位还没有动儿的勇气,儿也定不会被拿捏成要挟父王的筹码。”秦文曜捏着剑穗,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只是有些事,儿想去要要债。”

    衡南王看了秦文曜一眼,他自是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很放心。

    虽说刚刚行冠礼,可作为十四岁便震慑南疆的少年将军,历经几年来的沙场艰险,时不时还要应付安泰王的明枪暗箭,秦文曜的城府心计早就深不见底了,这几年也建立起了自己的暗线,养起了不少死士、暗探。

    衡南王不过也只是担心他的伤而已:“也罢,你若要去便去吧,裕安城也并不远着,你快马加鞭着来回倒也用不了三两日,为父趁机安排件事。”

    秦文曜笑着拱手道:“是,儿多谢父王成全,那儿今日便动身了,不知父王安排的何事?”

    “这不需要你管,去了自己便知。你这猢狲,伤好了吗,这么急着去?日日在裕安城内混,没事滚回你的院子去!”衡南王笑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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