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初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也是陆北言想问的。
口头提出这个问题的中年男子两手紧紧地拽着缰绳,手背上的青筋凸显出来让陆北言怀疑他其实是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克制自己不会把拳头呼啦在眼前青年的脸上。
本初维持着彬彬有礼的姿态,微微欠身:“本初此行毕竟是为探望母亲,如此浩大的声势,实在是不妥。”
前方就是汝南地界,他在这时候让随行了一路的人回去,不是在耍他们吗?幽灵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妙,她鸵鸟似地躲在了青年的背后。虽然没有人能看见她。
领头的人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脸:“我们毕竟也都到了这里,一声不响地回去,怕是也有失礼数啊。”
他的话得到了周围不少人的附和。陆北言朝他们做了个鬼脸,大声反驳道:“明明是你们非要跟上来的,现在说礼数,真不要脸。”不过她的底气也只是来自于没人能听见她的声音罢了。
显然本初不能说这么露骨的话,他的语气依旧很平和,但态度隐隐出现了几分坚决:“诸位,其实这也不过是晚辈的一份小小私心。晚辈回乡探母若是过于高调,被许子将许先生知晓,实在令晚辈的家族门楣蒙羞。自濮阳一路至此的照顾,晚辈铭记在心,这份情谊定不会忘记。”
陆北言给自己翻译了一下,大致就是“我也是为我的名声着想,这份人情我先欠着,以后有机会肯定不会亏待大家”。
好吧,这的确是他的风格。虽然能大致品味出几分以退为进的意思,但至少目的达到了。虽然会欠一堆人情,但至少是以本初自己的名义而不是家族,牵扯到的东西会少很多。
显然对面那些人也想到了这点,本以为是个勾搭对方家长的好机会,结果护送了一路最后还是只能和眼前的小年轻结下缘分。虽然没有达到预想的目的,但此刻见好就收才是最优解。若是闹得太僵,别说以后,只怕现在大家都会难堪。即使不甘心,也只能如此了。
陆北言目送那些人带着算不上好看的脸色离去,转过头去看本初。
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什么变化,但这个人和面瘫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的眼神里总透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陆北言莫名有种猜测,他是故意让这些人跟了他一路又在终点站前面抱憾离去的。可为什么呢?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时,陆北言想起了那时候他“独自”坐在车厢里露出的疲倦神色。他看上去像头优雅又乖巧的鹿,但鹿也有坏心眼的时候。
——
许子将。袁路读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稍微回忆了一下,很快他就想起来,那是东汉时期一位声望很高的名士,本名是许劭。或许光说名字很难让人对他有印象,不过那句很出名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便是与他有关。虽然在别的典籍上记载略有不同,不过也能看出这人的确很有眼光。
此人是当时很有名的评论家,那时候汝南的著名风俗“月旦评”便是以他为主角。其实作为现代人,袁路并不太喜欢这种对他人品头论足的活动,或许是因为现在这个时代,人与人的距离早就没有过去那么亲密了,人的价值也不需要存在于他人的口舌之间。
不过这本小说里的主人公为了不影响许劭对自己的印象而遣散宾客,这件事的确有历史记载。在后世看来这是此人为了保证自己良好风评,维护自己名声的行为。袁路思索片刻,如果当时坐在马车上的人是他,他会这么洒脱地把这些人赶走吗?
……可惜,他得不出一个正确的答案,何况用今人想法代入古人的思维也实在是对人家不公平。
收起这份思绪,袁路向后面的内容瞄了眼——啊,男主人公的家人们要登场了。他的兄长,他的从弟,还有他的长辈们,此时的他们都不晓得未来会发生什么。在不远的未来,这个家族里会有两个人把天下搅得天翻地覆,最后惨痛收场。不过此时,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袁路莫名发出了一声苦笑。
其实他更想关注另一个角色,那是男主人公的友人。
——
“怎么现在才回来。”
陆北言正在出神的时候,听见了不痛快的斥责声。这句话针对的人肯定不是她,但她还是立刻闻声望去。
那是一个模样青涩的少年,相比本初淡漠的眉眼,小少年将所有的尖锐都摆在了脸上,尤其是那双上翘的眼尾。仔细端详一轮,陆北言从他的轮廓上找出了几分本初的影子。虽然气质完全不像,但也能读出些许俊朗,只是还没完全长开。陆北言暗自评价,是个潜力股。
少年人双手叉腰,直挺挺地堵在本初的跟前。陆北言听见本初苦笑了几声,态度不愠不火:“术弟,让我去见母亲。”
原来是他的弟弟。陆北言恍然大悟,不由得又多看了眼前的少年人几眼。虽然还没到“缩小版的本初”那个地步,但这样神态生动的样子,她从未在本初身上看到过。
少年却还是不让,语气带上了几分刻薄:“从濮阳到汝南,满打满算也只需要两日时间,你却花了整整三天,你在路上做什么了?”
本初淡淡回应:“无非是路遇友人耽搁了些。术弟,让让。”
“友人?”术弟眉峰竖起,“真是友人?我劝你还是少动些歪脑筋,老老实实安守本分,别人信你,我可不会信你的鬼话。”
如果能碰到这个家伙,陆北言一定当即给他一记大爆栗。小小年纪说话居然这么难听,这算什么弟弟。
陆北言撸起袖子想和眼前这个家伙隔空理论,沉默了须臾的本初突然点点头。
“我知道了。”他的态度无比温和,“术弟,让让。”
少年没有接话,他似乎一下子被哽住了,一些原本想好的刁钻话语此时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一双拳头狠狠揍进棉花里那般无力。陆北言眼看他的脸色逐渐泛红,紧皱的眉头微微抖动两下。二人无声地僵持片刻,最后那个少年还是心有不甘地让了步。
本初道:“多谢。”
少年冷哼一声。
某种意义上,这一轮的确是本初的胜利。可陆北言却觉得,自己似乎没办法高兴起来。因为在这样的气氛下,被哽住的人不止是那个弟弟,还有她。她总觉得自己心口闷闷的,那种想发泄的情绪堵在那里,令她无比难受。
看着婢女为本初脱下氅衣,陆北言飘在对方身后三米来远的位置。这户人家在房屋建造的排场上是典型的汉代高门大户,几座楼阁鳞次栉比排列得相当整齐,建筑风格也是方正得一丝不苟,相比后世一些朝代的华美,这个时代显然是以大气朴素为重心。
陆北言的眼睛扫向了不远处本初的背影。她莫名觉得,这个年轻人和这个时代的建筑倒是很相称。
跟着本初的脚步,陆北言飘进了房间。虽然是幽灵,却也能嗅到空气中浓郁的药材味和熏香气息。这两种气味中和在一起并不刺鼻,莫名让她产生了一种困倦——在这个时代她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陆北言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希望能清醒一点。
“母亲。”
陆北言听见本初这样轻声呼唤,她的注意力终于重新集中了。那个倚在榻上的中年女子,在见到自己的儿子后并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她的嘴角耷拉着,连眼角的皱纹都不曾动一下。
本初躬着身子,眼眸低垂。
但陆北言瞪大了眼睛。
就算眼前的女人穿着绸缎,衣香鬓影,和那时的狼狈截然不同,陆北言也能认出这位贵妇人和那时在破庙内遮风避雨的女子并非同一人。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那段缥缈的歌声又萦绕在陆北言的耳畔,她看向本初,他已经挺直了后背,表情和往日没什么两样,从陆北言的角度看,他和这位被唤作“母亲”的女人并不像一对母子。
贵妇人掩面轻轻咳嗽两声,随即用她略带沙哑的声音问:“吾儿,一路上舟车劳顿。”
本初说:“孩儿听闻母亲病重,不知母亲现在感觉身体如何。”
贵妇人答:“叫医匠来看过,吃了些药,现在好些了。那些人不过是小题大做。”说罢冷哼一声。
本初说:“如此便好。”
贵妇人说:“吾儿,你如今在濮阳做官,在同辈里也算佼佼者,不过还应继续勉励,作为袁氏之子,仅仅止步于此可远远不够。”
陆北言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信息,袁氏。说来惭愧,她作为幽灵飘了这么久,还是现在才知晓本初的姓氏。原来他姓袁啊,袁本初。念起来倒是朗朗上口。
袁本初,袁本初。她在心里又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随即又想起什么,眉头皱了起来。
她记得,刚才本初称呼自己的弟弟为“术弟”,如果这不是什么古代对亲属的特别称呼,那“术”就是那个跋扈少年的名字。
袁……术?
陆北言停在了半空中,脸上的颜色尤其不好看。
如果说自己的穿越仅仅是一种巧合,自己与本初的结缘却一定是有原因的。那么作为袁术的兄长,在历史上有名的人只有一个。而就在刚才,被埋在大脑深处的悠久记忆在陆北言的脑海中觉醒,她童年时期曾在电视剧里听到过,一部历史剧里的某个人物被旁人称呼为“本初”。
那些突然出现的记忆和一段语音重叠在一起:“三个月前绍已经及冠,诸位称呼绍的字,‘本初’便好。”是了,其实他已经说过自己的本名,只是彼时陆北言未曾留意,但现在一切都已经串联在了一起。
袁绍,袁本初。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空灵的歌声又一次在陆北言的脑中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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