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工作安排的周末，袁路打通了许佑的电话。
电话铃响了很久才被接通，对面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像是刚从被窝里被拉出来。袁路下意识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过两分。
“干什么？”许佑问。
这样的状态下很难直接开始对话，所以袁路决定先扯点别的话题等对方清醒一些：“你昨晚几点睡的？”
对面沉默了须臾，像是在回忆，而后嘟嘟囔囔着：“不记得了。”
“昼伏夜出对身体不好。”
“但我保证了每天八小时睡眠的。”
“人体机能的循环是有规律的，虽然你的眼睛和大脑睡着了，但你的身体可还在工作。”
“从哪个营销号听来的歪理……”
许佑会开始吐槽，就说明他现在已经清醒了许多。袁路终于可以开始他的话题。
“我其实想问，你写这本书除了参考网上的传说故事，还有没有别的参照物？”袁路问。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翻被子。许佑懒洋洋地反问：“参照物？什么意思？”
“比如，”袁路想了想，“你有没有看过别的爱情小说，并以此为蓝本进行创作？”
那边的声音很生硬地断了一下。不知道对面是在回忆还是被戳中了痛处，总之在袁路看来，许佑的反应很可疑。不过他也事先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你放心，我不是怀疑你有抄袭的嫌疑，我只是作为你的朋友有那么一些好奇。毕竟众所周知，你是个糙爷们儿，以前写过的小说也都是直来直往的打怪升级流，甚至就没创作成功过一个女性角色。但是《遇梦记》这本书，怎么说呢，我觉得很违和。至少在前几章这本书都是从女主角的视角出发讲述故事。那种细微的观察和柔和的情感，许佑，我不觉得没有高人指点你写得出这样的情节。”
电话那头许佑的声音有些闷，他长长地“嗯”了一声，却并没有直接回答。
袁路适当地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除非你告诉我，其实你是个伪装成男人的女人。”
许佑笑了两声，是爽朗的男性嗓音。他说：“我当然是男的。不过这本书嘛，的确，应该说我有受到一些指教和启发？”
他的语气有些不确定，但话匣子既然打开了，袁路也被提起了兴趣。他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解答。
“其实之前我在收集素材考虑下一本书的主题的时候，无意间进了一个历史爱好者论坛。不是什么出名的网站，大家也都是匿名讨论，所以大多数内容都天马行空。诸如诸葛亮点七星灯和魏延互换灵魂续命，曹操的头风其实是被下了蛊这样，基本可以说毫无根据的猜测吧。但是你也知道，小说创作最需要的就是这种‘想象力’。那段时间我被困在自己有限的能力内太久了，毫无突破的我只能求助于这种地方……你可别笑我。”
怎么可能会笑呢。拼命想突破自己，努力寻找突破口的人从来不应该被别人嘲笑。袁路这样想着。
许佑继续讲：“不过大多数内容我觉得很难构思成故事，所以就没有采用。直到我翻阅到某一篇帖子。”
袁路知道，正文来了。
“那篇帖子是很长的长文，作者用第一人称讲了一个穿越故事。老实说穿越的东西其实现在看真的很俗套，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看下去，而且看入迷了。我甚至当天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就是这个故事里的其中一个角色，那些场面全都出现在我眼前，我的视觉听觉嗅觉都被这个梦操控了。那种感觉真的太奇妙了。”
站在第三人的角度，袁路其实觉得这个展开有些诡异，但一个故事能对许佑的影响如此之深，或许也正说明他和这个故事有缘？
袁路说：“所以，你就以这篇帖子为蓝本，创作了《遇梦记》？”
“……是。”
“你和原作者说过吗？”
许佑沉默了，但他很快又申辩道：“那是个匿名论坛，作者会在那里发帖就说明不想被别人知道身份。而且我看到的时候，距离发帖已经过了十年了。”
袁路抚了一下额头，或许是教师的本能发作，他忍不住对自己的友人说：“可是阿佑，不告而取是为偷这个道理，我们从小就被教导了不是吗？或许这个故事是某个人一时兴起写下的文字，对方并没有让它大红大紫的想法，但你以它为基础，创作了一本署上自己名字用来出版贩卖的小说，享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赞美，却并未将这件事告知对方。或许你也有你的理由，觉得自己只是从这个故事里拿到了几分‘灵感’，并不是完全的剽窃。但是啊，阿佑，你觉得这不是错误的，但这一定是不正确的。”
这一次许佑沉默的时间很长，袁路知道，他是在和自己的一些想法作斗争，他很清楚自己的朋友不是那种下三滥的家伙。当然，如果许佑因为他刚刚的话恼羞成怒，袁路也一定会做好打算与这个人从此不再来往。
终于，许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用沉闷的声音问：“那现在怎么办？”
袁路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他说：“你还找得到那个故事的链接吗？”
“在我的收藏夹里。”
于是袁路让许佑把那个链接发给自己，他也告诉对方，可以试着在帖子下面留言，或者联系管理员拜托他们透露一些消息，总之要抱着诚恳的态度，尽自己的能力给对方补偿。
“如果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对方呢？”许佑问。
“既然我们尽了人事，结果怎样也不重要了。不过你可以在社交网站上公开自己的灵感来源，不管怎样都比藏着掖着要好多了。”
获得了这样的答复，许佑苦笑着说：“袁路，从小你就这么惹人讨厌。明明自己不怎么样，大道理却一堆一堆的。”
袁路说：“我家里人说，我从小在情感上就比其他人敏感。可能就是因为这种敏感，所以想法才很多吧。”
二人接着聊了些日常生活的琐事，便挂断了电话。袁路顺着许佑发过来的链接，打开了那个网页。
这个网页的整体布局都和那种广告满屏乱飞还叉不掉的网站不同，它很干净，眼前浏览到的内容排版都很合理，具备简洁的美感和大气。米色的页面也做到了视觉防护，袁路一下子就对这个网站好感拉满。
这篇帖子的标题是《穿越到汉末，抱错了大腿怎么办？》很像那种路边摊廉价爱情小说。袁路现在反而很好奇当初许佑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才点进来的？
接着，他开始一目十行地浏览。这篇帖子是以女主的第一人称发表的，起初是女主角发现自己穿越后的惊惶无措，但很快她发现，自己是以幽灵的形态存在，周围人都发现不了她，所以安心下来。到这里的发展和许佑的小说几乎一样。只是在文风和阅读体验上有些许不同。
女主角结识袁绍的原因和小说里一样，那就是——这个世界只有少年袁绍能看见女主。这样想来，颇有些宿命的意味在里头。女主角一开始也不知道那个少年是未来的大军阀袁绍，但很快她就通过周围人的身份、称呼、年代推断出此人就是袁绍的结论。如此看来，小说里的陆北言显然要更无知一些，这或许是为了凸显小说女主傻白甜气质的手法。
人设和情节有变动其实很正常。但有一点，这篇帖子和许佑的小说是重合的——那就是，女主角对袁绍的那种怜悯之情。
小说里写得并不那么明显，甚至很可能被解读成爱慕之情。但袁路却觉得很突兀，陆北言和袁绍其实并没有什么正面交流，为什么她会对袁绍产生男女之情？就因为故事里提及的，他长得好看？袁路觉得不至于。这也是他觉得违和的地方之一。直到他读了原帖，那份疑惑才终于被解开。
“在我看来，袁绍的失败是各种隐患交织形成的恶果，也是命运给他的最终答复。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漫长历史长河中的其中一人，他对世界的影响宏观来看也不过是蚍蜉撼树。但是，这样的想法也仅仅是因为过去我是他命运的旁观者。而现在，他在我的面前，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有喜怒哀乐，有悲欢离合，就算此时的我还无法与他交谈，但我作为一个‘人’，联想到他的结局，难免会为此动容且感到悲伤。我承认这种感情是由上而下的悲悯，是来自未来人对古人的同情，但这份感情驱使我想要靠近他，想要和他相见。”
袁路微微皱起眉头。他并非是不认同，反而是因为这种强烈的情感表达感到胸口发闷。他的眼前竟然真的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少女身影。虽然看不清她的面目，但他却知道，她此时一定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他想起了许佑对他说的话：“我甚至当天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就是这个故事里的其中一个角色，那些场面全都出现在我眼前，我的视觉听觉嗅觉都被这个梦操控了。那种感觉真的太奇妙了……”
连他也会产生这种幻觉吗？袁路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继续浏览下去。
“守丧的六年，我与他朝夕相伴。莫名的，我感觉他可能知晓我的存在，因为在某个冬夜，他主动向我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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