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从后背伸进豆豆衣服里的手,一上一下慢慢挠着痒。豆豆舒服得一动不动,不时指挥一下。
“左边,左边,再往上。”
周茹茹拿来米糊,看到这一老一小有说有笑,在张婶家冗杂旧物堆积成山的房间里,好像时间定格。
回去的路上,豆豆松垮垮地趴在周茹茹身上。
隔一段路安了一盏路灯。灯光从豆豆的脸上划过,抱姿让周茹茹扭头很艰难。
她仍然偏过头,看着熟睡中的小男孩。心想,所有毛绒玩具都没有这般可爱啊。
不远处,走来一个人影。
经过一盏路灯,可以看到那人穿着白色的连帽卫衣和运动中裤,好像晚自习下课的少年,意气风发,包裹星光。
周茹茹加快脚步,向他走去。
谢谦见到周茹茹抱着豆豆,腰部吃力微微往后仰,这小子倒睡得天昏地暗。不禁皱眉:“怎么——”
“在我家玩得不肯走,后来又说饿了,别的东西不敢给他吃,蒸了玉米吃完才出发的。所以回来晚了,你别又凶我。”周茹茹以为他又要生气,赶紧流水账一样报一遍。
谢谦笑道:“我的意思是,你的办法管用。听说他今天在森林里,吃得跟一头饿狼一样。”
听到不是责怪而是表扬,周茹茹说话声音自信起来:“那当然,饿了吃什么都香。”
女孩对待住店的客人,有时唯唯诺诺,一旦放下顾忌,声线又恢复成清朗悦耳。
灯影潼潼,有那么一瞬,好像回到从前。
豆豆在周茹茹身上,一点点往下滑。谢谦伸双手想要接过豆豆,可小家伙牢牢吸在周茹茹身上。
谢谦说:“我叫醒他吧。”
周茹茹用臂膀护住:“人家睡得正香,反正也快到了,我送他回去。”
周茹茹怕惊醒豆豆,走得很慢。
山路蛰伏在朦胧夜色中,将三人连成一片。
“你看看,年纪轻轻,孩子那么大了。”远处一对母女像在散步,母亲用不大的声音念叨着,“早点结婚生个孩子,多好。再看看你,追的人不少,一个都看不上,活该嫁不出去。”
周茹茹心头一跳,看向谢谦。
夜风吹动额前刘海,身旁的人没什么情绪,平静得像没有波澜的水。
周茹茹突然想起豆豆口中的艺祯阿姨,到底是怎样的大家闺秀,配得上眼前这矜贵高傲的男人。
那女儿一言不发,看上去脾气温和。
待走近了互相认清后,她终于发话:“妈,那不是我们客栈里的周茹茹嘛。她比我还大两年,没本事,没结婚,还没人追。除了村长家的傻儿子,谁还会喜欢她啊。”
母女俩经过,又走远。
“别人那么说你,你都没意见?”谢谦寡淡地提问。
“哦,那个是我同事阿柳,她人就是这样的,再说她也没说错。”周茹茹想想,又补充说,“平常我也经常嘲讽她的,只是今天懒得计较。”
谢谦垂下眼眸:“你长得不算难看,脑子也灵光,为什么被她说得一无是处?”
“还有,为什么不找男朋友?你们村,年轻男人挺多的。”
周茹茹瞪大眼睛看着他。他们并没有那么熟悉吧,他知道又能怎样。
男人流畅的下颌线高高抬起,狭长眼尾气势逼人。长期居于人上带来的压迫感,好像在说,我必须知道。周茹茹一时失神。
谢谦预判到什么,快走几步紧紧跟上周茹茹。
周茹茹伸出的一只脚没有站稳,失去重心向前倒去。谢谦见她踩空,很顺手地将她稳稳护住。
周茹茹跌进谢谦结实的肩膀。她仰着脸,对上他的黑瞳,距离不到一指。
他的眼神,就像冰层下的霜花,笼着深不可测的寒意,却只有靠近了,才看清冰霜正一层层化去。
她很快站稳,谢谦马上收回护在她左右的手。
豆豆在怀里动了动。周茹茹轻轻拍着,待豆豆又睡去。
她感到双手发麻,抓紧了袖口不让手松开。轻微的气喘让她脸色红润,她平淡地说:“可能在她看来,像我这样只能做客栈服务员,没发生过任何值得吹嘘的事,被评为村花够我吹一辈子的人,属于失败者吧。这样的人,没人追很正常。”
谢谦心头窜起火苗。
“我有个朋友刚开了一家投资公司,还缺一个行政。我看你在客栈做事很有条理,沟通协调能力都不错。如果你在村里没什么牵挂,想出去看看,我可以介绍你过去。月薪足够你在杭州生活了,还能省下一笔钱,去读书、去旅游、去投资,做什么都行。”
这话芒果爸爸在库房里也说过,只不过没有谢谦说得好听。就在她犹疑着,是否要将谢谦归为芒果爸爸同类人时,他沉声道:“我有未婚妻,虽然不是豆豆的亲生母亲,但我们很相爱。别想太多。”
两人笼在温和的夜灯光辉中。
对于她的怀疑,谢谦的回答也并不客气。但谁都没有往心里去,而是耐心地沉默。
灯光在地上游移,客栈灯火通明地出现在视野里,好似一幅画卷徐徐打开。
“我昨晚说过,你不是一个甘于现状的人。我只是给你提供一个机会,你就算去了杭州,我们也不会有联系。所以,不用有负担。你好好想想,不用急着答复。”
两人已到客栈,孩子们的喧闹声和万物生长的气息扑面而来。
周茹茹没有出息地一阵心动。
她认真地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年轻时,也是得过且过。后来遇到一个人,改变我一生。”
兰烟村,家家户户有道水渠从门前过。水渠不宽,也不深,紧贴着大门,上方搭着石板。
一位老者踏过石板,围墙爬满了绿叶。
古镇的生活,让她们祖孙二人陶然于自己的日子,就像是隔着时空在行走,对过去视而不见。
直到今天,和挠痒痒男孩谈闹,她想起。
那个孩子,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吧。
客栈的年龄跟周茹茹差不多大,几年前翻新过,许多上了年纪的家具不舍得换,歪打正着,使整体风格极简中带着点古风,极具特色。
若不是不出名,这样的搭配一定被网红学了去。
周茹茹走进客房。这对父子将这里收拾得还算干净。
她将豆豆放到龙凤床上。豆豆扭来扭去,两手找寻着什么。周茹茹眼疾手快,将床头的长耳兔玩偶放到他手上。小男孩翻了个身,抱着心爱的玩偶又渐渐睡去。
谢谦全程抱手,看着周茹茹安顿好豆豆,见她指指门口,比了个口型说“走啦”。
他拿来一个竹编篮子,:“顺便帮我把这个扔了,一进门就叫个不停,吵死了。”
一只小雏鸟从篮子里探出脑袋,叫个不停。看来是饿急了,尖尖的喙占了大半个身体。
周茹茹:……
她见豆豆睡得安稳,轻声说:“是你儿子要养的,你这个当奶爸的,不得学着点。”
“应该是厨余垃圾。”谢谦微眯起眼。
周茹茹:……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
直到她感到谢谦身上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点纨绔意味,像极了玩弄女性感情的渣男。她率先妥协,接过竹篮:“我来喂,总行了吧。”她才不信他会扔呢,他就是想找个便宜劳动力。
周茹茹从口袋里拿出张婶调的米糊,舀了指甲盖大小的量,喂下。
小鸟不带咀嚼地吞咽下去。就这么喂了几次,周茹茹放下勺子,将装米糊的袋子系上。
小雏鸟不知道饱,仍然抗议着还要吃。
“你的胃容量不大,过会儿再吃。找这个人。”她指指谢谦。
小鸟好像听懂了人话,缩回脑袋。
孩子们回到客栈后,就问这里的居民要来竹篮,整齐的铺上稻草,搭了一个简单又舒适的窝。小鸟缩在竹篮一角,很快睡着,脑袋架在圆鼓鼓的身体上。周茹茹忍不住用手点了点小脑袋。
谢谦坐在床边,看着毛孩子被女孩精心呵护着,场面治愈。他突然想到,如果当时由她来照顾豆豆,会怎样。
周茹茹拿起米糊在谢谦眼前晃了晃:“它要是再叫,就喂三勺。千万不能多喂,会吃撑的。你能把豆豆养得这么好,照顾一只小鸟肯定没问题。”
这次谢谦倒爽快接过:“村花都发话了,那就试试吧。”
周茹茹欲言又止。她任务完成,慢慢往门口方向挪去。谢谦没有动,等着她说话。
她转身:“那个,我还想看看豆豆小时候的照片。”
谢谦一愣,原以为她会问问去杭州工作的事。
他走到餐桌前。乡村客栈,客房就一间卧室,没有设立办公区。他在餐桌上划分了一个区域,专门用来办公。
他拿起电脑包。钱包已成为过去式,那种不需时时刻刻看着,却要留在身边的东西,他就放在最常用的电脑包里,每次触摸到放着照片的地方,心中都会一软。
周茹茹看看照片上的小红人,又看看熟睡的豆豆,喃喃道:“生命真伟大。”
她捏着照片一角,感到手黏黏的,她将照片翻过来,背面有些模糊的图案。
“原本和另一张照片放在一起,时间长了,那张照片褪色,沾到这上面了。”谢谦声音低沉,带着些鼻音。
周茹茹正仔细辨认,听他这样说,便收起好奇心,将照片还给谢谦。
能跟这张照片放在一起,大概也是一份不愿遗忘又不愿记起的回忆吧。
谢谦轻描淡写,移开她的注意力:“我不喜欢念旧,也不喜欢欠人情。这几天你很照顾豆豆,所以我介绍你去我朋友地方工作。我想,你在杭州生活肯定会更好一些。因为你对他好,所以我对你好。这么说,懂了吧。”
这样就对了,周茹茹想。
不知不觉中,两人坐上桌子两侧,谢谦长腿微屈,周茹茹则两□□叉,一盏灯罩上画着梅兰竹菊的台灯,透着朦胧光晕。
“那我也要解释一下。我不觉得投资公司的行政,要比乡村客栈的前台高尚。”圆柱形灯罩将灯光扩散开,揉进周茹茹的认真且执拗的目光中,“而且,我一直觉得兰烟村就是最好的生活,我想去杭州,只是因为……”
谢谦提起兴趣,撩起眼皮盯着她往下说。男性极窄的双眼皮,含蓄且富有少年感。
“算了,我说太多了。”周茹茹想了想,都不敢说给奶奶听的事,对他说什么。
“我要做的事,神明都不能说。”周茹茹紧紧抿唇。
“那我祝你,神明偏爱,一生顺遂。”
山里电路不稳,台灯闪了一下。光影晃动。
曾经说过要将她规划进自己的人生,既然实现不了,为她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因为,他非常确定,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依然如此希望。
“你总能说到我的心坎上。我这辈子,最缺的就是老天爷偏爱了。”女孩眼神明亮,六年时光没有蒙上一丝尘埃。
“我们以前认识吗?”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