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颐一睁眼就看见浔儿在忙前忙后,先是吩咐人再换一盆凉水来,又叫人将药和蜜饯端来。然后倒了一杯温水递给高颐,坐在她的床边,问道:“公主可算是醒了!大王和钰妃娘娘都在主殿,奴婢去请他们来?”
高颐还沉浸在刚才梦中恐慌害怕又愤怒的情绪里,心跳飞快,勉强接过瓷杯小抿一口,才发现自己的喉咙疼得没办法。
她清了清嗓子,平复了下心情,用略嘶哑的声音道:“现在几时了?”
“已经巳时了。”
按照平常,巳时已经是下朝的时间了,高颐只当齐王是下朝后携钰妃来的闲月阁。只是他们之间一向感情不佳,也不知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
她点点头,道:“好,请大王和钰妃娘娘进来吧。”
浔儿出去一会儿,齐王和钰妃便进了寝殿,后面还跟着一位太医。纱帘朦胧,高颐隐约看见钰妃脸上带着些不自然。
但此刻不是询问的恰当时机,高颐压下心中疑惑,乖乖地伸手给太医诊脉。
前来给她问诊的太医资历深厚,是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一位。待细细诊过脉,太医起身向齐王回禀,“回大王,公主的风寒发热因淋雨而起,倒不是很严重,只消用过几贴药,想必不日就会痊愈。只是……”
只是心病难医,需要花上一些时间。
太医未曾言明,但高颐和齐王都清楚他闭口不言的话是什么。
太医又写了一个方子,交代了宫人如何煎制后便离开了。
高颐看见齐王坐在了帘子外面,她又回想起了梦中的画面。主殿与寝殿相隔不远,刚刚她在梦中喊“爹爹”,想必齐王是听见了的。就算没听见,浔儿也会转述给他听。
想到这些,她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
仔细算来,他们父女二人也算是曾共患难过的,从对付三皇子高洛和薛贵妃,到高颐折了风筝与谢珩断了往来、两人谨小慎微地和先王斗智斗勇……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
无言良久,高颐弱弱地叫道:“爹爹……”
“太医说只消几贴药便能好,你不必为病情忧心,好好休息,想来不日就能痊愈。”
高颐垂眸,带着病中的倦怠与疏离,道:“多谢爹爹关心。”
齐王并非对她的梦境内容毫不关心,只怕贸然提问反倒不好。但越是压抑什么就越是忘不掉,一来二去之间,他竟然找不出别的话由来了。
“方才听见你叫‘爹爹救命’,是做噩梦了吗?”
高颐深吸一口气,道:“是,我又梦见端午那日了……”
外人尚在,点到为止。
“都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事情了,你且安心养病。”齐王顿了一瞬,又指着钰妃道:“钰妃一早便守在这里了,想来也十分担心你。寡人就先走一步,不打扰你们了。”
高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脑袋还有些发懵。
四年前的端午,是高颐的噩梦,更是齐王的噩梦。
若换一个人提起这件事情,怕是会被他认为意图不轨,下一刻脑袋就要搬家……
她没有太多时间去沉浸往事、假设如果,因为面前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
高颐微微一笑,抬手将床帘卷起,向钰妃道:“娘娘万安。儿臣只是小病,若是让娘娘过分担忧,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钰妃尴尬笑笑:“虽说是小病,却也是马虎不得的,要是因此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
她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向随行侍女递了个眼神,那侍女便端着一小瓶东西走到了高颐面前。
钰妃十分贴心地对此场景做出了解释,“这是我早年间偶然得到的一个方子,说是对安神养气大有裨益,我请太医院太医瞧过确保无虞后也吃过几次,效果确实不错。现在想着公主有恙,便拿来看看能否相帮。”
“我听闻公主喜甜,所以这根据药方制成的药丸中还加了些果脯,冲淡了些苦味。”
高颐虽在病中,疲于应对,一开始对钰妃的到来颇感疑惑,但听了钰妃这番话,她又怎能不知对方真正目的。
两人相识已久,从险象环生的东宫到如今,已近五年之久。但是这五年间俩人几乎从未有过什么交集,又或者说,她们都在避着对方。
现在钰妃主动找上门来,并且如此这般,必定是有事相求。
高颐面色不改,“多谢娘娘,儿臣这就收下了。”
她看了眼浔儿,后者会意,将药方和小药瓶收下后就和众宫人一起退下了。
她们一走,殿内就只剩下了高颐和欧阳曦。
高颐半躺在床上,平静地看着欧阳曦,仍是做足了戏,“娘娘真心相助,儿臣倒是无以为报了,只好现下陪娘娘说说话吧。”
意思是,有话快说,有话快问。
钰妃也不和她胡扯打官腔了,直奔主题,“大王要派使者入边地接承明郡主回宫,公主可知人选有哪些?”
高颐:“……”
这可是把她难住了。
“此事尚未提上议程,吉日未定,人选自然也未定。”
钰妃像是知道这个答案似的,并不失落,只道:“公主知道,接郡主回宫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落在谁的头上都会让人紧张万分……”
高颐和她对视,彼此都是了然,“这我当然明白。”
燕王,也就是三皇子的旧部尚未清除干净,此刻接他的后人入宫,这不是平白无故给自己添堵吗?
所以齐王最希望看见的结果就是接一具白骨回来,又或者为了高效率行事,直接拖着使者和郡主俩人的白骨回来更好。
使者难当,一个不小心就是齐王借机除掉的对象。
所以那日的“鸿门宴”尾,欧阳曦才和他的父亲俩人演了那出大戏……
想到此,高颐不禁皱眉,“额……欧阳煦已经禁足,想来应该不会在人选之列吧。”
“不,只要大王想,没什么不可能。”
也是,禁足毕竟有期限,只要大王铁了心要选欧阳煦,接郡主回宫的日子往后挪挪便成,反正吉日随便找。
更有甚者,直接一个戴罪立功的借口就能让他乖乖出发……
高颐想过让他装病甚至装疯的办法,但都被欧阳曦否决了。
最后,她认真地看着高颐,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不求公主其他,只求万一家弟被选中,公主可以念在你们一起长大的份上,救他一命。”
高颐看见欧阳曦眼眶微红,又念及平日里和欧阳煦在一处读书的种种,便也郑重地答应道:“好,我一定尽我所能,保他性命。”
得她此言,犹如一块大石落地,钰妃的神色总算是放松下来了。
还未等她出言感谢,高颐又道:“只是一点,若真的走到那一步,将军府怕是要有所割让才是。”
用兵权或是其他,换一个人的性命。
欧阳曦刚放松的眉目又因此紧锁,她愣了一瞬,神色复杂,只道:“好。”
她此刻才惊觉自己从前都小看了高颐,从东宫到皇宫,从小便游走于权势的公主,似乎更懂得帝王之心、帝王之术。
事情已经解决,欧阳曦也未多留,略坐了一会便走了。
此刻已近午时,病中多思终是耗费心神,高颐随意吃了半碗白粥便困得不行了,接过浔儿端来的药喝了便躺下入睡了。
殿内点了安神香,为防暑热还放着冰块,所幸六月末的天气还未燥热异常,高颐这个午觉勉强算睡得愉快。
也许是睡得太久了,当她因为嗓子干疼咳嗽醒来的时候,看见坐在床边给她扇风的谢珩,脑子还有些发懵。
“你怎么在这儿?”她睡眼惺忪,茫然发问。
谢珩放下扇子,起身倒了杯水递给她,答道:“听说公主病了,所以我来看看公主。”
高颐本意是要问他为何在宫里,而不是问他来闲月阁的目的。她的脑袋艰难地运转了一番,终于想起来昨天晚上谢珩留宿宫中,并未回谢府了。
她小口抿着温度刚好的水,含糊道:“嗯。”
谢珩又拿起扇子来给她扇风,丝丝凉风拂过,却吹得她心跳加速,脸色微红。
高颐悄悄偷瞄对方,却只见谢珩垂眸,带着愧意,于是问道:“你怎么了?”
“想来公主是因为昨晚淋了雨才染上风寒,是我不对,不该……”
“停!”高颐知道若是不打断他,这番忏悔怕是要无穷无尽下去,“天有不测风云,我们又没办法知道他什么时候下雨,不能怪你啦。”
“再说了,我也没什么大事……”她犹豫再三,还是道:“如果因此就可以见到你,那我会很开心的。”
谢珩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和她错开了视线,连扇风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却还是正色道:“不要,若公主因我而病,我会过意不去的。”
“好吧。”高颐就此转变话题,问了另一个她关心的问题,“那你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公主希望我来吗?”
高颐故意搞怪,“不希望!”
谢珩含笑起身,道:“哦,那臣现在就告退。”
高颐喝道:“不准走!”
于是谢珩又折回来,两相对视,都不禁笑了起来。
高颐一时大意,将自己的病痛抛之脑后,却不防笑得咳嗽了起来,喉咙尚且疼痛,咳得她泪都彪出来了。
谢珩连忙放下扇子,左手扶着她的肩,右手轻轻抚着她的背,以一种半包围的姿势将高颐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他们虽然相识已久,但肢体接触实属少数。
此刻陌生又熟悉的气息袭来,高颐有些不知所措,却又不愿意逃离他的怀抱。
等高颐终于平静下来,谢珩才又坐回了小凳上,道:“赵远景的那个孩子我已经交给了李大统领,公主不必为他担忧了。”
高颐深觉他的靠谱,真诚道:“谢谢你。”
谢珩微微一笑,“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也是,从小到大,谢珩帮她的忙实在不算少数,从国子监、东宫……
稍微陷入了一下回忆,高颐捧着自己的脸,畅想道:“要是此刻仍在宫外就好了。”
谢珩点点头,“或许公主的愿望可以成真。”
“啊?”
“还是等大王来告诉公主吧。”
高颐最怕别人话留一半,于是抓了他的袖子,道:“不!我要你告诉我。”
她没有等到答案,却等到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高颐整个人都被拥在了宽大的袍子里,下巴搁在对方肩上,淡淡的沉水香萦绕在她的鼻尖,安静如斯,心中有了一种逐渐溢满的冲动和期望——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相拥良久,她听见谢珩在她耳边道:“我只愿公主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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