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0匣子
“呼……”文君格憋着一口气猛冲上这栋破败的居民楼,喘着气默默数着脚下的台阶。
二层到三层是13阶加12阶,三层到四层是两个12阶。
一般来讲,文君格只要数完100级台阶,摸完1个感应灯,穿过一个铁栅门再往右飞速一个冲刺,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小学五年级开始学画,这段楼梯到现在起码跑过上百个来回。没有别的原因,老小区偏僻幽静,顶楼漏水又冬冷夏热的,导致租金格外便宜。租下这个房子的教画的老师是文君格所在小学的美术老师,美术课上见文君格有天赋,便鼓励小孩子来自己的画画班学画。
文君格喜欢被鼓励夸奖的感觉,而且用画笔表达自己也格外有意思,于是跟妈妈说想要学画。而季洁在培养兴趣这方面一向宽容,手一挥就把文君格送来了这个便宜画室。
一学就是4年,从文君格1米55学到1米70,从削笔削到手的小学生学到有望冲刺本届美术生中考县前3的初中生。
从一个懵懂的小孩子到开始做春梦的小少年。
“哟!”上课时间之外老师是个很和蔼的中年人,跟其他中年人一样穿着扎皮带的西装短裤、一双随意的拖鞋,这会正坐在门口纳凉。看见文君格来了,朝他一招手:“文君格来了?”
“嗯。”因为老师坐在门口,文君格冲进画室的冲势缓了缓,他朝老师点点头:“王老师。”
“伞放那边。”王老师指指门外边的废弃水果篓子。
文君格收了折叠伞,准备放进篓子里。
然后看见半满的篓子有好几把和他一样格子花色的伞,他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把伞撑起来。伞堵着隔壁的门口了,但文君格也不在意——整个顶楼都被租下来了,这扇门背后是画室的静物架子,从来不开。
门口的地上还撑着另外一把伞。伞是漂亮的橙黄色,伞面简洁没有任何花纹或者装饰,伞骨把伞面撑起一个弧度完美的形状。文君格往下蹲了蹲,装作整理自己的伞,头悄悄歪了歪看向伞柄下面。
果然,用一张纸手帕垫着伞缘。
他还是这么讲究。
文君格在心里抿声笑了笑,转身径直进了画室。今天继续画色彩写生,因为是暑假班最后一天,这张画要收尾。他从座位上拿洗笔筒,旁边那个位置没有人。接完水回来,还是没有人。
啧。去哪了?
文君格突然有点失落,但依旧把笔排开,打开颜料盒盖子,铺好吸水海绵,开始画画。过了10分钟,连刘梓嵘都到了,李轩成还没来。
刘梓嵘觉得奇怪:“文哥,今天李轩成还没来?”
“……”文君格很郁闷,鼻子哼了声表示不想搭腔。
窗外雨一直下着,夏季午后闷热的雨从不会给予这酷暑一点点安慰,反而是又闷又湿。文君格走雨路一直习惯不太好,这会小腿肚上的裤脚沾了不少雨泥。
又湿又重又黏,惹得文君格没来由闷躁。
心情有点糟糕。人呢?
“上课了!还玩游戏!”到了下午2点,王老师拿着根竹条开始逐个教室轰人:“李轩成!你来这么早就是玩游戏来的?”
“马上马上!”李轩成声音从门外进来,一张眉目清秀的脸冲王老师一笑:“这不是最后一天嘛!跟他们告个别!”
他坐到自己座位上,看见洗笔筒按自己的习惯装了半桶清水,转头冲文君格就是个隔空啵儿:“谢了兄弟。”
“没事。你快画画了。”文君格心情又忽然明朗起来,小声催促。
“嗯,最后一天,好好收个尾。”李轩成也小小声说:“我下学期不来了。”
“什么?”文君格眼睛都瞪圆了一点,然后压低声音问,“你不学啦?”
“想什么呢!当然会继续画啦!”李轩成觉得好笑,“我要转学了!”
“噢……”李轩成在县里最好的初中读书,和文君格刘梓嵘不在一个学校。这个“转学”意思应该不是转去县里别的初中,文君格心里突然升上来一股不太好的预感:“那你……”
“慧言中学!”李轩成又得意又兴奋,“我终于考上了!”
慧言中学在湲江市,有湲江市最好的师资力量,里面的初中生基本是省内四大高中名校的稳定生源。李轩成成绩很好,从初一就在坚持不懈地准备慧言中学的转学考试。
文君格喉咙滚了滚,神色有一瞬间的难过,但马上表示出朋友应有的祝福:“恭喜你。”
“文君格,李轩成!两个男生哪有那么多悄悄话要说,画画了!”王老师站在3人开外拿竹条点了点他俩的画架。
李轩成吐了吐舌头,也掀开了自己的颜料盒。
王老师又转了两圈,继续坐到门口纳凉去了。屋子里开了空调,围着一组静物坐了十来个初中生,画具全部排开,不大的屋子显得更拥挤。
“诶,李轩成,你搬家去湲江吗?”刚刚两人声音不大,但周围人还是能够听个清楚。王老师一走,李轩成右边一个男生马上凑过来问,满脸写着佩服和好奇。
“是啊,但到时候我估计会住宿,我家没搞到学区房。”
“太牛了你。”
“哎哎哎,你住宿啊?”后面那个女生听到,画也不画了,往前使劲凑过来,也小声说:“那你得小心点啊,我听说慧言那什么……挺多的。”
女生一脸不可言说、讳莫如深。
女生直接没把关键词说出来,但是文君格敏锐捕捉到了什么信息。
“什么挺多啊?”李轩成疑惑了。
“就是……那什么!”女生嘴角猖狂的笑意要掩饰不住了,虽然在网上倒是很放得开,但是在这么多人的时候说这个还是脸一阵红一阵白,不好意思又大胆想说出来,只能声音压得极低,搞得李轩成好奇不已,耳朵都快凑到她画板上:“就是,喜欢男生的男生……”
文君格身子一僵,心悬停在了嗓子眼。
“……”李轩成显然没听过这个冷门八卦,一时间有点震惊:“我靠。”
他反应过来,立即表态:“可是我喜欢女的!没事,喜欢男生的男生我见一个揍一个,揍到那些男的不敢近身。”
当代初中生都是网络原住民,已经懂得很多了。
“你真行。”
“李轩成最猛。”
“哈哈哈!”
刚刚李轩成由于惊讶没什么压下声音,周围人全听见了。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又嘻嘻哈哈起来。
窗外雨还在下,文君格听着雨声和他们说话的声音,端着调色板反反复复抹着苹果的那一笔顶面。
圆头笔抹出来的笔迹总是又油又滑,文君格又躁又急,湿润的颜料在画纸上总是得不到想要的笔触。
室内开着空调降暑,但还是压不住泛滥的潮气。
闷啊,太闷了。
又闷,又躁,又潮。
文君格心思已经飞了,下手也越来越没个调。
“你这一笔抹好久了。”李轩成突然出声,把他吓得一惊。“抹刀抹平等下再画吧,纸都洇了。”说着,他拿起文君格的抹刀,把上面堆砌的颜料刮下来。
“……谢谢。”
“李轩成你和文哥真黏。”旁边一个男生笑得很揶揄,“我也想要李哥教我画画。”
“爬。”李轩成拿起文君格的吸水海绵把抹刀擦干净,想到刚刚那个话题,笑得全身有点发抖:“……哎,我浑身起了泛恶心的鸡皮疙瘩。”
说完还故作夸张地抱臂搓了搓胳膊。
“哈哈哈!”
文君格不动声色地把吸水海绵翻了个面,催促李轩成:“画画了。”
“我这张都画完了。”李轩成把自己昨天画完没揭的画收拾到画袋里,“我换个角度画,一下午就搞定一张。”
然后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他把画架画具凳子挪到了好几个女生的后面。
文君格身边倏然空了。
悬到嗓子眼的心又被慢慢得放回原来的位置。
就这样吗?就这样吧。
他戴上耳机开始听歌。
画室里安静下来,偶尔有关系好坐得近的小声说两句话。文君格的色彩一直苦手,要不然也不至于一张静物水粉磨上两个下午。
耳机里随机播放着他的歌单,一串串音符流过,他耳机里音乐声很大,但他总能在两首歌之间安静的那四五秒听见外面淅沥沥的雨声。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
文君格心里倏然空了一块。
1年前的13岁,文君格在一个普通的清晨迎来他的第一次梦遗。自从有了性别意识之后,他自己就有意识地去关注身体的变化。梦遗早在他意料之中。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梦见的是……男人。
梦的内容没有什么特别,只记得是自己和一个男生躲在一个没有实体的方盒子里,四周大雨滂泼,但是对方却总像是待在太阳底下。
他们一起吃冰棍玩游戏,文君格又闷又冷,对方却像是被沥青地上的热气蒸得变了形。
文君格想吃对方的冰棍,对方总是说:“你过来就给你。”于是文君格拼命地跑啊跑啊……跑到精疲力竭,就为了舔上那快化的冰棍一口。
此后无数个清晨,他梦见的都是男人。那时候还不知道知乎,文君格只好趁爸妈不在家,一遍遍地搜索相关信息,再仔细地把搜索记录清除。
后来文君格渐渐明白了很多东西。
13岁,他明白自己是那几千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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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第一次暗恋,以暗恋的人转学+本能的拒绝收尾。文君格渐渐明白了梦的含义:雨幕是隔离,是排挤,是不见天日的闷热与孤寂。自己这一方无形的方匣子,是不带任何攻击性却只求不被打扰的安定。找到同类如此之难,世间色彩万千,但梦中却只有灰色才能让他感到安心。偶尔有出现在匣子里的人,只当这里是游玩的场所、他生命里的过客,却从未有人想要带他离开这里。
“我藏起来的秘密
在每一天清晨里”
耳机里陈奕迅独特的嗓音勾人,应时应景。文君格把手机从搁杂物的凳子上拿起来,摁了单曲循环。
“愿意用一支黑色的铅笔
画一出沉默舞台剧
爱是用心吗不要说话”
从樟林这个小地方去湲江读书的人,要么凭本事,要么凭家底,每年身边都有两三个。顺其自然,情谊往往也就变淡。分班,升学,转学,谁的青春期会缺新朋友呢。
在一遍遍低吟的情绪中,屋外的雨已经停了。文君格、李轩成和刘梓嵘像往常无数个暑假从补习班回来的傍晚一样,一起回家。刘梓嵘一路上就发现文君格不对劲,刚刚她到家跟他们告别的时候,深深看了文君格好几眼,但什么也没说。关心的眼神落进李轩成眼里,他很自然地以为这是刘梓嵘暗恋文君格表现出来的小动作。
然后拐个弯再走一条街,就到了李轩成家。
“嗯……”文君格踟蹰了一下,说道:“以后要常联系。”
和“下次方便一起吃饭”一样,是稀松平常的场面话,但这种虚无缥缈的许诺,任谁都不会当真。
“行!”李轩成拍拍文君格肩膀,打趣道,“你和刘梓嵘在一起了一定要告诉我。”
“哎。”文君格哭笑不得:“真不是一对儿,就是发小。”
“没事,我懂。”李轩成笑得调皮,往前跑两步又侧过身挥挥手:“所谓日久生情!走了!拜拜!”
李轩成走了。
但实际上再也没有联系过。
那个熟悉的头像换成了不熟悉的,□□空间的内容也逐渐和文君格划清界限。手机清空过内存,打开对话框已经没有聊天记录,也没有想到如何开启一段寒暄。
多余。
初恋最后无疾而终。14岁,在青春的躁动中,文君格打算把自己的秘密埋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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