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0远行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六月。樟林一中是高考考点,六月四号布置完考场,就给学生们放了假。同学们布置考场时的嬉笑打闹中浸染着对于即将升上高三的期待与不安,但终究只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忧愁的情绪总维持不了太久。
有些东西不是说不去想就不会存在的。比如对文君格的在意,比如对他即将出去集训的不舍。高考会考结束复课后,离期末考试大概还有十天左右。为了不耽误集训的时间,老张的打算是考完就走,因此这段时间除了紧锣密鼓的学习,还得安排敲定出门集训的细节,画室里眼熟的眼生的轮番来教室找文君格确认时间和安排,连带着苏嘉懿座位每天也络绎不绝。甚至有时候去接个水,回来就看见座位上坐了不认识的同学。
苏嘉懿这阵子心情没来由地烦闷。他好几次表情淡淡地拿着水杯在座位旁边等,也不开口说话,但是强大的气场把逐客令下得明明白白。文君格敏锐地感受到他的不悦,于是之后都把来找自己的同学堵在了教室外边。
苏嘉懿的座位附近一下清净不少,连班上一些爱找文君格玩的活跃份子也不往这跟前凑了。又恢复了苏嘉懿习惯的冷清,但是心情并没有预想中的平静。苏嘉懿捏着笔在看上节课刚刚讲完的地理试卷错题,他在试题上勾勾画画,但他知道自己的注意力在走廊上,在某个人那里。
上课铃打响,刺耳的铃声淹没了一切嘈杂的交谈声,苏嘉懿却看着回到前桌的某个人的背影,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苏嘉懿知道,自己舍不得他走。
离别将近,苏嘉懿心中的不舍也愈发浓重起来。他内心从来没有这样酸涨的感受,理性告诉他这只是暂时的分别,感性却又横冲直撞、毫不讲理。
尽管苏嘉懿努力去忽视、去抑制,但是情绪这种东西,一经发芽,便只会燎原生长,蓬勃而又恣意。
之前与他相处有很多和他肢体接触的小动作,但自从那次从电玩城回来之后,苏嘉懿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与他的这些接触。
这明显是反常的。苏嘉懿向来很会掩饰自己,但心细如文君格还是察觉到了。他感觉苏嘉懿走神或者发呆的次数比之前多了些,会躲开和他的接触,看向他的眼神也有了更多晦暗不明的情绪。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忽视这种情绪。
一个是不敢想,一个是没想明白。
九个月的远行,对两个人来说,都是难得的用来缓冲的机会。
在文君格即将启程的前一天晚上,苏嘉懿少见地失眠了。
翻了好几个身入睡未果,他干脆摊平在床上,直勾勾地望向天花板。
他要离开九个月。
首都他过得习惯吗?他冬天会犯鼻炎吗?他会记得涂护手霜吗?他会抢别人的零食吃吗?集训压力大吗?
…他会想我吗。
苏嘉懿没有头绪,他打开手机又确认了一遍明天送行的行程,无味地戳戳这个戳戳那个,最后看向自己的手机桌面,直到屏幕熄灭。苏嘉懿用的一直是手机默认的主题,明艳和颜色和晦暗的心绪形成强烈对比。
出发的这天天空很蓝。文君格早就跟老张报备先到湲江、不在樟林上大巴,所以在他家楼下和季洁分别,苏嘉懿和文君格拿着各自的行李,乘上了去往湲江的商务车。两人打算在那边玩一天,等到傍晚送文君格上车,苏嘉懿再回苏点梅那边。
苏嘉懿带文君格去了市里最大的画材批发城,听说画室那边的画材种类少,所以文君格买了些可能会急用的。下午两人逛了逛植物博物馆,吃完饭便启程去了车站。
两人到的时候还早。临近夏至,这会虽然已是傍晚,天色却全然不见黑。画室租的大巴大概还有十几分钟到,他们在车站附近的行李存储点拿了行李,剩下的事情便只是等待。两个人拿着行李往大厅一坐,倒像是要结伴旅行。
秦圆拖着行李箱走进取票大厅就眼尖地看见了这一幕。两个十七八岁的男生坐姿舒展地各占一个沙发,靠外面的那个撑着手肘翻手机,穿的是姜黄色衬衫和白色的九分裤,这个角度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给人一种青春洋溢的感觉;另一个穿着简单的白色上衣和修身的长裤,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笑闹着。行李堆在二人的膝前,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像一对要去短暂旅行的恋人,正在等待他们的列车到来。
秦圆摩挲着手里的车票,静静看着,一时间没有打招呼。倒是陈光大大咧咧地挥手:“文哥!取票了没!”
文君格注意到他们这边,点点头,示意他们过去取票。苏嘉懿倒是没有马上回头,伴随着文君格起身往这边走的动作,才把目光转向了他们要去的取票的方向。
秦圆等着他的目光掠过,二人隔着一个走廊的距离对视了。
苏嘉懿对秦圆笑了笑。
这时刘梓嵘从秦圆身后经过,拍拍她的肩:“秦圆,去取票吧。”
所有人都取完票,离列车到站时间还有大半个小时。文君格帮大家取了票之后就回到苏嘉懿身边拿行李:“我走了。”
“嗯。”苏嘉懿也站起身,把手里的一袋子零食递过去。文君格接过,说:“谢谢你今天送我,”他颠颠书包,浅浅地笑着说,“明年见。”
老张在进站口清点人数,然后带着大家一起过安检。苏嘉懿推着行李箱回头,只来得及看见安检口文君格被其他人遮挡得破碎的背影。白色的上衣淹没在车站过于明亮的灯光之中,化作灯光的一部分,最终揉进了纷杂的人群里。
天色渐晚,夜色四下涌起,夕阳与夜色两军对垒,逐渐成溃败之势。这是一天中最朦胧的时分,就像少年的心事。苏嘉懿拍下了夜色四合中冷光片片的湲江车站,设置成了锁屏桌面。他没有按照计划回家,而是蹲在花坛边,对着进站口抽了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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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嘉懿看着手里的车票,5车厢32f。他弹了弹票面,给綦雨新打了个电话。
那边隔了好久才接起来。顺利通话的那一刻,令人头皮发麻的音乐声涌入苏嘉懿的耳朵,他不得不稍微把手机拿远了一点。
“喂!哪呢!几点到啊!我们现在换场子了,在圣乐!等下过来直接报我名!”綦雨新几乎是用吼的把话说了出来。
“我在车上,等下不过来了。”
“什么?过来的车上?送完文君格了?”
“没,我是在他要坐的车上。”苏嘉懿把身子窝在车座里挪了挪,说,“我买了他这趟列车的车票,车快开了。”
“什么?”綦雨新那边突然安静了很多,应该是他出了包厢,却拔高了音量:“你要送他到首都去?”
这超出了他理解的范围,他不明白好端端的晚上说要来聚会的哥们怎么就突然要去首都。
“不是,我没让他知道,我怕碰上他们画室的同学,买了坐票。”
綦雨新的嘴巴一张一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饶是粗线条如他,也觉得有些东西似乎不太对劲。“你……”
苏嘉懿轻轻叹了口气,“……嗯,我喜欢上他了。”
綦雨新彻底不回包厢了。他和苏嘉懿两个人一赛一个地在手机两端抽烟吃糖,綦雨新一地烟头,企图消化这个事实。
疾驰的列车上信号不好,两个人的聊天断断续续。即使如此綦雨新也拼凑出了个苏嘉懿大概的心路历程,他愈发确定,自己的发小是真的坠入爱河了。他抓了抓头发,虽然还处在震惊的余韵之中,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反感和排斥。倒不如说,他居然觉得十分合理。苏嘉懿对什么事情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喜厌,虽然对身边人都很和气,但是总给人难以深入交友的感觉。如此一来,苏嘉懿身边几乎没有几个朋友。
綦雨新也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同性朋友热情,对异性就更少。他之前甚至怀疑这个人每天吃的都是斋饭,其实已经背着他偷偷出家。
[綦雨新:草,我突然想起来上次去游乐园,方方对我说不要再掺和进你俩之间玩耍,我还奇怪她怎么突然干涉我的社交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苏嘉懿把嘴里的奶糖咬碎,嘎嘣的脆响淹没在列车的轰鸣之中。
[苏嘉懿:那时候就很明显吗]
[綦雨新:反正我没看出来]
苏嘉懿笑了一声,打字:[那就是不明显。我妈那边就拜托你打个掩护,谢了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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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嘉懿合衣在座位上睡了一夜,一晚上身边的座位来来去去换了好几个乘客,过道灯忽明忽灭,第二天清晨到了站,他顾不上疲惫与浑身酸痛,从包里掏出一张口罩戴上。隔着汹涌的人流,他落后文君格一行人十几米远,埋头走着。出了站,他们坐上停车场的一辆大巴,又等了快一个小时,等到了另外一波背着行李的高中生,这才缓缓启动开出停车场。苏嘉懿叫了辆计程车跟上,却不想大巴车愣是从西三环一路往东北开出了六环的地界,才在一栋独立的小楼前停下。
苏嘉懿付了车钱,饥饿与疲惫一阵阵袭来,他赶紧在附近定了一间房,先吃了点东西缓了缓神。手机早就没电,他充电开机之后,去看文君格的消息。
[文:到首都了]
[文:[图片]]
苏嘉懿点开图片,拍的是前不久他刚刚见过的小楼。
苏嘉懿回复:
[嗯,那你好好安顿]
对面没有马上回消息。苏嘉懿搜了搜这个画室的信息,又在附近搜索了一下相关的店铺,看见餐馆和小吃店很多,这才稍微安心。
他截图给文君格发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震动两声,是文君格发来的消息。
[你搜了?画室封闭管理,但应该能点外卖]
苏嘉懿愣了愣,但仔细想想,封闭式管理也是情理之中。只不过就没办法再看见文君格了。苏嘉懿这么想着,不自觉走到窗前,看着那栋小楼。
他开房的酒店离画室不过百米,甚至比从樟林一中的教室到画室的距离还近。但苏嘉懿从未觉得到画室的距离这样远过,不只是从湲江到首都,不只是从南方到北方,不只是这百米的距离,而是苏嘉懿未曾了解过的生活状态,是陌生的节奏,是彼此忙碌的时间。
苏嘉懿回忆着他和文君格相处时他说过的画室的事情,他知道他们要用铅笔,还要画色彩,有时候要站着画画,稍不留神就会蹭得一手的铅灰。在只言片语和琐碎的回忆之间,苏嘉懿勾勒出文君格毛毛躁躁的样子,忍不住低头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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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湲江已经是晚上十点。为了不露馅,苏嘉懿没有回苏点梅那,而是在车站附近开了个房,然后把綦雨新叫了出来。
现在两个人坐在湲江边的大排档里,没点多少吃的,但手边烟头一地。方潇儿不喜欢烟味,綦雨新最近在努力戒烟。烟头都是苏嘉懿的,苏嘉懿就和不要钱似的一根根抽着,等到他企图再去买烟时被綦雨新拦下了。
“停停停,别抽了,这玩意伤身体。”綦雨新把人拽回座位,“不就是喜欢上男人么,有这么愁的吗?”
苏嘉懿坐下来,看了他一眼。“你刚喜欢上方潇儿就得和人九个月见不着面试试。”
“啊?”綦雨新愣了,“过年不回来吗?”
“不回。”
“……那你是不是怕人跑了啊。”綦雨新小心翼翼地问道。
苏嘉懿没出声,平静地看着江面。过了许久,他才哑声开口,“不是。他本来就不属于我,怎么会有这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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