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刀
容衍第一次见到月折枝, 除了此人容貌身姿出众,再无他想;
后来,月折枝缠着他各种制造偶遇, 他厌烦、避之不及;可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开始关注月折枝一举一动,注视对方容貌身姿, 故意驻留,期待每一次偶遇。
容衍觉得自己生病了。
然而脉搏是那么强劲, 心跳是那么强健。
容衍迟钝且慌张地意识到他动心了。
修无情道最是忌讳动心,容衍想方设法克制,可喜欢是克制不住的, 不见会想会念;靠近了会心跳加快;撞入对方眼眸时, 会下意识躲避视线。
容衍从来没有这样在意过形象,也从来没有这样惊慌失措, 仿佛丢了指南, 迷失在一片海洋, 质疑自己是否该修无情道。
——他并不喜欢修无情道,他只是遵从家族安排,循规蹈矩, 选了一条最容易登仙的修道路。
当质疑重叠而来,容衍所谓的无情道不堪一击。
他看着月折枝, 表面冷漠疏离, 实则卑鄙地希望他近点,再近点, 最好落入自己怀里。
月折枝坚韧好强, 独立自主, 他自己可能不知道他有招人喜欢, 可容衍却知道,因为知道,容衍才没敢表露一丝一毫感情。
他怕表露感情,两人连朋友都做不成。
与其连朋友都做不成,不如默默守着,如果月折枝体质发作,需要自己,假设需要,他想成为月折枝道侣。
容衍如是痴心妄想,他没想到,多年以后,百转千回,痴心妄想都成了真。
月折枝会任亲任抱;会与他在床榻间缠绵;会跟他撒娇、求助;会亲口承认自己是他道侣。
可是如今,痴心妄想成了真又如何?
人不在了,魂魄困入仙器。
像做了一场梦。
一切都化为乌有。
容衍宁可从来不曾拥有过月折枝,他可以默默守护,也能接受月折枝与他人结为道侣。
有人陪月折枝走过年少,默默守候多年,若是要与其结为道侣,不是不能接受。
是了。
他什么都能妥协,唯独不能接受如今这个局面。
容衍双腿如灌铅,他骤然跪倒在地,院落已经离他很远,他什么都听不到。
时间变得很慢,不存在一样。
容衍拼命咬着牙,企图维持体面,情绪却彻底崩溃,他低头失声痛哭,眼泪夺眶而出。
天上下起了大雨。
容衍想起了前世,也是这样的大雨天,他匆匆赶回应家,应家已然置身一片火海。
容等仙知道月折枝离世是两个时辰后,骤然收到,他还以为是旁人乱说,可询问程问雲,程问雲一阵沉默。
他这才相信月折枝离世是真的。
容等仙站在花廊上望着大雨,他承诺的剑意还没给月折枝这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大雨滂沱,顺着廊脊滴落到湖面,泛起一片涟漪。
容等仙站了许久,拿出联络玉牌。
容衍浑身被雨水浸湿,他衣服衣摆全是泥泽,陡然听到联络玉牌响动,他迟钝且缓慢地拿出联络玉牌。
“父亲。”容衍声音发哑。
容等仙斟酌道:“我听说了,你想开点。”
容衍没说话。
容等仙道:“修仙界,生离死别是很常见的事。”
容衍眼睛里全是血丝,他低着头,头发湿漉漉往下滴水。好半天,他压下了所有难受,竭力呈现宁静,“父亲,我知道。”
“你母亲很担心你。”
“请父亲母亲宽心,我没事,不必担忧。”
容等仙知道容衍喜欢把事压心底,顿了许久,刻意转移他注意力,缓缓道:“冬至将至,族内祭祖,你安排一下时间,回家祭祖拜。”
容衍缓缓握紧联络玉牌,他抿紧唇,眼睛无光,好半天,道:
“多谢父亲提醒,会按时回家祭祖。”
“善。”
父子俩一时陷入沉默,容等仙主动断了联系,留些时间给容衍自己平静平静。
容衍握着联络玉牌许久,他仰头淋着雨,好半天,他站起身,祭出长剑。
长剑是仙器「引」依照他擅长所化成的武器,容衍垂眸看剑,他指腹一点点擦过剑刃。
剑刃锋利,擦出一抹血色。
雨太大了,血色擦上去的刹那间就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容衍反复擦过剑刃,直到割到指骨,伤口被雨水冲得发白发胀,他才恍如感受到疼痛,停止动作,红着眼笑着说,“带你去处理个人,处理完再定为本命剑,让你解脱好不好?”
长剑毫无反应。
月折枝被困仙器,无法从仙器中出来,也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他唯一的感知来自仙器对危险的震动。
容衍耳边只有大雨声,他呢喃自语,“你不回应,我就当你答应了。”
“真乖。”
大雨逐渐变小了。
中州偏北偏僻的阁楼中,一老一少医修兢兢战战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高瘦中年人。
高瘦中年人面色青白,他指甲嵌入被仙器绞断的左臂,左臂不断往外渗血。
“你们他娘的都是些废物,连个血都止不了!”
仙器反叛,引着飓风绞断了他左臂。
可能是掌控仙器的岁月已久,即便被仙器绞断手臂,天地之气也并未侵入他身体。
他本庆幸天地之气没侵入身体,可随后,他却发现无论用什么药什么手段都无法止住血。
无法,只能找医修来看,可一样于事无济。
伤口像出现裂缝的水坝,即便补上,很快又有血液一点点往外流出。
高瘦中年人感觉自己的力气随着血液的流失,一点点在流失,还有些头昏。
他往血肉模糊的断臂处扣紧了。
老医修见他扣紧伤口,蹙眉辩解道:“前辈勿要加重伤势,我才疏学浅,实在没办法,或许我师兄”
话没说完,一个茶杯朝脸摔来。
“滚!废物。”
老医修连忙收拾起医箱,拉起徒弟转身离开。
高瘦中年人见他们离开,侧头看向隐在角落里的两个黑衣人,“找个僻静的地方,把他们解决了。”
两个黑衣人恭敬半跪,“是。”
“他这人这么这样?!难不成是我们造成的,好心医治他竟这种态度。”徒弟出了阁楼,实在忍不了,抱怨道。
“闭嘴。”老医修一巴掌拍徒弟肩膀上。
“师父。”
老医修表情忌惮,他压低声音,“此人绝非善茬。”
徒弟从未见师父如此严肃,他缩了缩脖子,“晓得了。”
老医修不再多言,他吹了个嘹亮的口哨,一只沣鸟从远处飞来,停留在两人面前。
老医修先上鸟背,徒弟后上鸟背。
两人一上鸟背,沣鸟展开双翼,朝医馆飞去。
阁楼到医馆之间有一片荒地,沣鸟刚飞到荒地上空,忽然被一股巨力拉了下去,与此同时,两个黑衣人从后袭来。
医修几乎不能打。
老医修大惊失色,他回身连忙甩出一沓火符,可黑衣人修为明显在他们之上,抬手便破了火符,手中刀刃直刺两人后背心。
老医修瞪大眼睛,悔不当初。
不该走这一趟,吾命休矣!
然而,刀刃即将刺到两人后背心时,刀刃忽然断裂,两个黑衣人血雾一般炸开。
老医修怔住了,徒弟也愣住了,两人脸上喷洒了一脸血,顺着沣鸟往下坠。
风声鹤唳间,两人看到上空掠过一个白色身影。
那道白色身影太快,根本看不清模样,只能根据方向判断是去高瘦中年人所在的阁楼。
老医修火石电光立刻想到这道白影是高瘦中年人的敌人,他连忙道:“那人虽是化神,血却止不住,估计修为已跌出化神,杀他用化骨水最容易。”
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那道白色身影也不知听到没听到,飞快消失了。
高瘦中年人拿纱布随意缠了两下伤口,他站起身,朝三楼走去。
容衍拿到仙器,决计不会放过他,与其等他找上门来,不如趁他沉浸在伤痛时,放出仙器的事。
我得不到,你也休想得到!
待放出消息,收拾了容衍,再来收拾凌踏浪,一个都别想跑!
高瘦中年人阴沉的想,他踏入三楼。
三楼正正央挂着一副画像,画像画得不是旁人,正是应家初代家主应飞云。
他相貌清俊,眉心带着病气,然而因画像插着无数长针,显得有些诡异恐怖。
高瘦中年人冷冷撇画像一眼。
即便过去了千年之久,他心中仇恨依然不减,若不是嫌恶心,他恨不得把应飞云腐烂的尸骨挖出来鞭尸。
凭什么他们一起进入仙之境,应飞云却能得到仙器认可?!
应飞云当初修为才金丹中期,又是个病秧子,若不是靠自己扶持,他哪里有机会进入仙之境,没有机会进入仙之境,他哪里来的资格得到仙器认可!
说白了,仙器一开始就应该是他东澈的。
他虽是散修,当时修为却已至元婴,且心性坚定,比应飞云不知道强了多少!
仙器不知道哪里瞎了眼,不认可他,非要认可应飞云。
应飞云就是个小偷,偷走了他的机遇,还说什么与他是至交好友。
若是至交好友,在知道他想要仙器时,就该自己让出来,而不是拿什么东西弥补。
冠冕堂皇,虚情假意。
东澈睨画像一眼,收回视线,他穿过堂中,来到左上角,拿出一盘黑白棋。
黑白棋上刻有他这么多年收集的仙门百家的具体地址,只要通过灵犀香,便能将影像投入各大世家门派,达到告知仙器在容衍手中的目的。
东澈在盘上摆好黑白棋,他掐诀点灵犀香。
灵犀香未燃,一股阴寒先从背脊爬到脑门。
与此同时,棋盘砸落在地,胸口一痛。
他低头,只见一缕黑气刺穿他胸膛,像春天里茂盛的杂草,黑气刺穿他胸膛的刹那,密密麻麻爬满他四肢。
东澈四肢麻痹,他凝起心神,回头。
容衍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抱着长剑,靠在画像下那张黑漆面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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