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随着人流往外走,快走到酒店大厅时有人在背后叫住她。她转头一看,是刚才领人参观的那位叫傅琪的经理。

    她对傅经理的印象并不好,刚才参观酒店各种设施,走到酒店顶层的酒吧,她出于职业习惯研究了一下酒单,问了一句:“这里的酒单不标价格?”傅经理那时一幅略带戏谑的神情望着她,挑眉说:“我们傅氏产业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定位的是高端人群,给女士的酒单是不列价格的。”

    不知这时候傅琪为何又叫住她,只见他还是那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对她说:“艾微微记者吧?晚报写餐饮专栏的?对我们顶楼的酒吧有兴趣?能不能赏光,我请你喝一杯?”

    不知道傅经理为何突如其来的热情,但原本她来今天的酒会就有原因,现在于公于私都是正中下怀,想了一想就点头答应。顶楼的酒吧视野开阔,傅琪挑窗口的座位坐下,她要了一杯水果宾治。对方饶有兴味地打量她,她倒被看得有点莫名其妙。半天对方才开口:“如果你喜欢果味,应该要试一试我们这里的cherrydaiquiri(樱桃台克利酒)。酒店请的来自旧金山的调酒师,味道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为了美食专栏,她荤素不忌,炸知了蚕蛹汤,无论多黑暗的料理都尝试过,唯独一个原则,不碰没听过名字的酒精饮品,所以婉言谢绝:“晚上还要赶稿,下次有机会再来试。”

    傅琪并不强求,耸耸肩膀,无所谓的样子。她把话题往设计好的方向引:“傅氏是如今国内最大的房地产商之一,现在又投资这所太平洋海岸酒店,是否要进军酒店行业?”

    傅琪果然回答:“其实傅氏早就有酒店产业,东海永平对岸的南岛会所,至今已经有十年的历史了。”

    “哦?”她做出极其有兴趣的样子:“原来那家著名低调的南岛会所也是傅氏的产业。我一直想写一个东海民宿历史的专题,可惜上一次去南岛,还在会所门口吃了闭门羹。”

    傅琪随意一笑:“会所会员制严格,你得提前联系我们的公关部。”

    微微早已经联系过会所的公关部,发过邮件,打过无数个电话。对方的反应只能用拖延搪塞来形容,邮件渺无回音,电话好不容易找到公关部的一位工作人员,说经理出差香港,暂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她无奈,只好到酒店开业酒会上来碰碰运气,居然遇到这位傅琪,正好顺水推舟地问:“南岛的公关经理一直联系不上,不知能不能拜托傅先生,帮忙牵根线搭个桥?”

    傅琪觉得举手之劳,正要说好,桌上的电话震动起来,有人给他发了条短信:“晏小勤被记者围住脱不了身,速来。”

    发短信的不是别人,是傅修远。

    其实傅琪会注意到艾微微也是因为傅修远。那时候台上的晏小勤正又蹦又跳唱得声嘶力竭,他看见傅修远站在大厅的一角,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远处的地板上。一个女人正低着头,在角落里擦皮鞋。

    他记得那个女人,某报的记者,在那一群媒体记者里算不得很出众,但高挑白皙,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漂亮。那身白色及膝短裙与她很相称,黑边黑领,前面一排装饰性的纽扣,既成熟又不失青春。如果下面是一双jiychoo,他可以给她打八分,可惜她脚上的那双鞋出卖了她。圆头圆脑的白皮鞋,上面还有蝴蝶结,高中生的品味,至少落后潮流十年。不知傅修远津津有味地盯着她的脚看,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

    至于后来,傅修远走过去帮她捡东西,显然他们是认识的,这确实耐人寻味。

    现在素来不管闲事的傅修远竟然热心给他发了短信,不知唱的是哪出。无奈大堂经理很快电话跟过来,报告了同样的情况。今天他本是有任务在身,只好告辞先走。

    茶色玻璃窗外夜色渐深,对面的霓虹闪烁不定。微微独自坐在三十七楼的顶层酒吧,在手机上记下几条笔记,又翻了翻自己公号上的评论,喝完那杯水果宾治,才坐电梯下楼来。

    酒会的客人渐渐散去,等她走出大堂,门外已经没有晏小勤和娱记们的影子,只有黑夜里漫天飘散的缠绵细雨。她站在大堂门口挣扎了片刻,想要走到路口去搭公车,又有些舍不得脚上这双皮鞋,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咬牙把包顶在头上,走进夜雨里。

    街灯是灰暗的黄色,照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是一道道黄色的反光。她顶着包走了两分钟,身边有车缓缓滑过,停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

    她大概已经认得出这辆黑车,走过去时车里的人降下车窗,果然是傅修远。他侧过身,从车窗里探头问:“要不要搭车?”

    那一刻她迷惑了一秒钟,参加酒会的人早都散了,怎么那么巧他这时候才走,又那么巧会路过这里。远处十几米就是公车站,她也完全有理由拒绝他的邀请。然而说不出什么原因,她只短暂的停顿,然后就说:“好。”

    这一回车里没有激烈的钢琴曲,是低徊的歌剧女高音,隐隐充当背景。车窗关上,隔绝外面的声音,一下子安静得令人局促。幸好今天的傅修远似乎格外友好,主动开口聊天:“拜读了你的海岛专题,写得很生动,唯独有一点遗憾。”

    她好奇:“什么?”

    他侧过脸笑说:“写南岛,怎么能不写傅宅?”

    她实事求是地叹息:“傅宅成了南岛会所,一副闲人免入的态度,连公关部也不怎么接电话。”

    他笑了笑,眼睛盯着前方,路灯下目光闪烁,顿了顿说:“傅宅在傅氏的地位比较特殊,轻易不会接待外人。”

    来之前她对傅氏做了充分的调查,创始人傅天宇,当年为躲避战乱,从大陆逃到香港,在战后香港楼市的狂潮里赚到满盆满钵,经过港市几轮爆涨爆跌而屹立不倒。傅老先生在十年前病故,如今执掌大权的是傅家二代傅维贤,傅琪就是傅董事长不大成器的公子,至今只在中层做一些杂事。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傅修远也姓傅,忍不住试探地问:“你对傅氏的情况,很了解?”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扬了扬嘴角,似乎是轻轻一笑,顿了顿回答:“我是做公关的,总认识一些人。”

    这回答模棱两可,只是她也确实没在傅氏的资料里见过傅修远的名字。

    车停到她家楼下,她向他道谢,举起背包,打算顶着包逃出去。傅修远忽然说:“说到认识的人,我倒有几个傅氏公关部的熟人,可以帮你约个时间参观傅宅。”

    她当然说好,和他互留了微信和电话。

    外面的冬雨仍下得阴冷缠绵,她说了再见,疾步走回楼里,噔噔噔上楼。走到楼梯拐弯处,她无意间向外一望,那辆黑车还在那里。他已经下了车,站在车旁,似乎连大衣也没有穿,只有一件黑色衬衫,手一动,黑夜里划出一株火苗。火苗晃动了几下才熄灭,变成一个忽明忽暗的光斑。

    她可以想象他这时候的表情,长眉入鬓,目光闪烁,嘴角带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知为什么,她却想象不出他抽烟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他是那么一个人,似乎永远举止优雅,仪表整洁得无懈可击,连车里也总是一尘不染,飘着悦耳的古典音乐。这样的形象和爆大黄牙的老烟枪着实差得太远。

    不知不觉她已经在楼道口默默站了两分钟,夜色里她看见他忽然仰头向上望来。她吓了一跳,连忙缩回头去。

    其实楼道里一片漆黑,估计他即使抬头也看不见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她重新起步,继续往楼上走,忽然又意识到,傅修远抽烟似乎也并不违和,就像他说话的风格,永远说一半留一半,叫人捉摸不透。

    倒是沈琳看见她晚归,不失时机地来打听:“哟,我可看见了,专车接送啊,是谁是谁?”

    她平淡地回答:“没谁,偶然遇见那个乘风旅游网的傅修远,顺道搭了一趟车。”

    沈琳一如既往的大惊小怪:“妈呀,他不会对你有意思吧?”停了停,片刻又说:“如果是,你可千万要把持住。”

    她好奇:“为什么?”

    沈琳“啧”了一声,说:“太帅,一看就是个久经沙场的公子哥,你这样的纯情小白兔,当心被渣。”

    没想到沈琳对他有这样的评价,她想了想,确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想想自己苦大仇深的人生,她也不觉得自己是小白兔,所以笑着回了她一句:“我以为你要说,男的都渣,为什么不找个帅的。”

    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参观傅宅的事并无进展,她始终没等来傅氏公关部的回音,但等来一个快递。小小的蓝色首饰盒,里面是一根发簪,银色,顶端镶着几粒珍珠,看起来并不贵重,但是样式复古,很精致,让她想起自己拥有的一对珍珠耳环。她很少戴那对耳环,据说那是她素未谋面的母亲留给她的仅有的东西,现在拿出来一看,竟然正好和发簪凑成浑然天成的一套。

    快递没有发件人姓名,盒子里也没有只字片语,但要说她猜不到是谁送的,却又是自欺欺人。他那天要了她的电话和微信,她还以为很快会收到别的什么消息,却又没有。

    百无聊赖的时候,她又拿出那本北岛日记。已经不是第一次读了,不知为何,还是被里面的故事深深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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