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的粥送到了第三个星期,总算有了转机。老人的陪护工作主要由护工完成,白天有家人来帮忙,晚上就只有护工。几天下来,大家都精疲力竭,那天护工来了,正在感冒咳嗽,吸着鼻子鼻涕不止。爷爷急性子,见状又吼:“这样怎么看护病人?感冒会传染的。”

    陈晨的父母工作都忙,第二天还要上班,爷爷年纪大了,熬夜也吃不消,最后的结果是必须立刻再找一个护工,大家又怕临时找的不合意。陈晨自告奋勇:“我来守一夜,反正学校放寒假了,白天没什么事。”

    爷爷持怀疑态度:“行不行啊?你一个刚二十岁的小姑娘,什么时候照顾过人?”

    微微说:“我留下来陪陈晨,多少可以帮帮忙。”爷爷吃惊地望着她,她诚恳地回答:“您放心,照顾小孩和病人我都有经验。我纯粹只想帮帮忙,您不同意,我绝对不跟太奶奶提那些陈年旧事。”

    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只比陈晨大几岁。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多还应该是青春韶华,不谙世事的,而她,经受过那么多风吹雨打,大概看起来成熟多了。

    爷爷思量再三,同意了,走前和陈晨碎碎念了二十分钟,要看好输液瓶,输液快完了要及时通知护士,晚上注意给太奶奶盖好被子,别睡死了,太奶奶召唤要立刻就醒。重中之重,别让艾记者跟你太奶奶说那些有的没的,免得你太奶奶伤心,又要喊头痛。

    年纪大了,老人只能吃流食,晚饭吃了几口就食之无味地推开食盘。饭后陈晨读了一会儿报纸,她就帮着端茶递水。坐在那里,病房幽冷的白灼灯光下,她想象着当年傅秀燕的样子,那时候两个穿着白衫蓝裙,梳两支长辫子的少女,手拉手逛南岛的集市的情形,一个秀丽明媚,一个灵动活泼,都只有十五岁,充满梦想的豆蔻年华。

    时光荏苒,多少故事已经掩埋在尘埃下。现在眼前的老人瘦骨嶙峋,形容枯槁,似乎也不怎么认得人。陈晨读的报纸不知她有没有听懂,只见她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片刻头一歪,大概是睡着了。

    连日跑医院,陈晨也累了,蜷在旁边的椅子上玩手机,很快睡着了。微微成了身负重任的那一个,要端屎端尿,帮老人调整姿势,还有输液瓶需要关注,一刻也不敢放松。半夜三点多,她打着哈欠第五次醒来,叫护士来换瓶。关掉灯,她走回床边,想帮老人掖一掖被子,手刚触到被子,感觉有人拉住她的手腕。

    那无疑是老人瘦骨嶙峋的手。病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一点微光。她借着月光低头仔细一看,才发现老人醒着,泪光闪动地望着她。刚才护士来时老人侧着身,她们都没有注意里侧,原来这边的枕头已经湿了一片。

    微微低下头,在老人耳边问:“太奶奶,怎么了?”

    老人的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她没听懂,只好又问:“要不要喝水?”

    这回老人摇摇头。她说:“枕头湿了,我帮您拿块毛巾垫一下。”老人松开她的手腕,她摸黑去找了纸巾和一块干净的毛巾,回来替老人擦了把脸,托起老人的头,把干毛巾垫在她头下,最后说:“天还没亮,您再睡会儿,有什么事叫我。”

    老人闭上眼,似乎真的睡着了。她刚要转身,老人的喉咙又咕噜了一阵,拉着她的手,似乎跟她说了一句什么话。老人乡音浓重,她只听懂她连连喊了两声“惠贞”,后面的仍然没听懂,但那分明是对她说的。她站在床边的黑暗里愣了一阵,才忽然明白过来,老人说的是:“惠贞,惠贞,都是我的错。”

    显然老人的神志并不完全清醒,也许夜半梦回,想到些旧事,才会拉着她喊“惠贞”。第二天醒来,老人看所有人的目光又恢复前一天一样的呆滞。

    她很快又见到了傅修远。不知为什么,他好像阴魂不散,哪里都有他的影子。

    上班前她带着养生粥去医院看傅秀燕老人,发现病房里没有人。护士说,老人去做检查,家属也跟着去了,她就拎着保温瓶找了出来。

    冬天流感盛行,医院里到处都是人。她在某个走廊拐角处见到傅修远,不知是刚验完血还是做了心电图,面色有些白,微微蜷着背。好心的护士扶着他出门,见到她打招呼如释重负:“家属总算来了,来来来,过来扶一下。”

    她一愣,还是伸手去扶,他笑了笑,让开了。

    护士指着她手里的保温瓶:“手术前八小时不能吃东西哦。”不知是不是帅哥总是比较惹人怜爱,护士看她的目光颇有几分责备:“我还以为下午进手术室家属也来不了呢,手术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总不大好吧。不是我耸人听闻,万一有什么状况呢?打开肚子发现别的问题怎么办呢?到时候连个签名的人都没有。”

    他有大堆的表格要填,坐下来,仍旧躬着身子,读了片刻文件,抬头一看,微微竟然还站在那里。她其实有点不知所措,就这样走掉是不是太冷漠无情,最后说:“上次忘了说,前几天刚去参观了南岛会所,谢谢你的安排。”

    他淡淡说不用谢,然后低头继续看他的文件,看了半晌抬头笑了笑说:“现在才来道谢,是不是晚了点儿?”她无可辩驳,他又说:“我没什么事,急性阑尾炎,微创手术,死不了人。”

    输液室里人满为患,空气不大好,有人咳嗽有人聊天,嗡嗡的一片嘈杂。他低着头,额角上一层薄薄的汗珠,虽然神色自若,但总让人觉得似乎紧绷着一根弦。

    他们并不算熟,微微想了想,说了声再见回去上班。

    一整天她又莫名的有几分不安,不知是什么戳中了她,大概是护士说的那句“万一有什么事连个签名的人都没有”。急性阑尾炎应该是痛到极处,怪不得他一直躬着身子,一头汗,一副咬紧牙关的样子。

    下午她忙着写稿,手机就放在桌子上。她时不时看手机上的时间,不知不觉看了一下午,也不知在心慌什么。

    腹腔镜手术不到一个小时,天黑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了。傅修远在半夜醒来,人还躺在特护病房,身上插满管子,手上夹着心跳监护。身上动弹不得,他昏昏沉沉,醒醒睡睡,最后一觉是痛醒的,大概是因为护士关掉了止痛泵。病房里鸦雀无声,窗外刚刚露出鱼肚白,他只好睁着眼等天亮。

    等到九点医生来探班,把他安排进普外病房。昨天那个热心的护士偶然看见他还问起:“你那个家属怎么回事,最后怎么也没来?还好后来是没什么事。”

    他听出护士语气里的责备,忍不住替她辩解了一句:“她不是家属,只是……”他找着合适的措辞,“……算是偶尔遇到的远房亲戚吧。”

    护士扑哧笑了一声:“亲戚不就是家属。”

    病房里三张床,另两位病友的家属送汤送水,聊天谈笑,动静很大,十分不利于休息,探视时间一到,更是热闹非凡,一下午病房门被敲响不下五六次。他一个人身在外地,在公司也没什么朋友,并没指望有人来探视他,只是不习惯被人打扰。同房间病友的客人进进出出,病房门每一次敲响他都不自觉地朝外面张望,扰得他有几分心绪不宁。

    他这样一个冷心冷面不喜与人交际的人,竟然要和陌生人住在一起,确实难为他。上午隔壁陪床的大娘找他聊天,打听他的祖宗八代,想要给他介绍对象,他脸上笑着应付,心里十分不耐,下午就只好装睡。大娘陪的大爷刚动了大手术,一定是十分痛苦,夜里辗转反侧,连带他也睡不好。

    他在普外病房住了三天,遵医嘱,每天拖着输液瓶忍痛在病房外来回踱步,从走廊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走廊里有时也有别的病友溜达,大多有家人陪伴,唯独他没有。有时候偷懒,他就走到走廊的尽头,靠窗倚在墙边,看行色匆匆的陌生人一个个从楼梯口出现,虽然没看到任何熟悉的人影,但这样百无聊赖,也能打发一下午。

    微微再一次去医院是周日下午。

    傅秀燕老人之前得的是肺炎,现在渐渐康复,医生建议出院回家休养。由于出院那天是周末,陈晨的爷爷,加上几个孙辈,来了一群人。她打电话问陈晨需不需要她来帮忙,陈晨说不用,她觉得以后不见得有机会再见,还是去医院看了看。

    送走老人,她顺便去三楼的普外病房转了一圈,问了问前台的护士,护士竟然知道,直接告诉她:“傅修远啊,前面右拐,就在3433号病房。”

    她去病房一看,却扑了个空。隔壁病床的大娘上下打量她一番,最后说:“那个姓傅的小伙子啊,出院了,刚刚才走。”

    有时候这世上的因缘际会确实变幻莫测。她心想,她也仁至义尽了,再没什么好心有不安。

    她顺着医院外的林荫道走去公车站。这是个晴朗无云的下午,路上行人不多,春天似乎提前到了一步,阳光照在身上有舒缓的暖意。一个小孩跪坐在人行道的角落,面前铺开一张大席子,席子上摆一只空碗。她忍不住停下脚步,蹲下去问:“小朋友,你父母呢?”

    小孩一脸污渍,不知是否听懂她的话,只是抬头瞪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

    她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别人。只是她深谙其中污垢,乞丐这一行水深得很,即使是写社会新闻的记者也无能为力,更何况她只管个吃吃喝喝的公号。她叹一口气,手里拎的购物袋里只有一只保温瓶和一串香蕉,就把香蕉放在他的席子上。

    她再次站起来,走向公车站,有车缓缓驶过她的身边,停在她前面十步远的地方。她早已不会认错这辆黑车。上次她就想,自己不该搭他的车,他们真不是什么熟人,大概是轻易上了他的车,才引起他的误会,下次绝对要婉拒。

    她走过去一看,果然见到傅修远降下车窗,扭过头来问:“你会开车吗?”

    并不是她意料中的台词。她一愣,点头说:“会一点。”

    “会一点?”他低头笑了笑:“有驾照吗?”

    “有。”

    他说:“那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帮我把车开回家?”

    于是她这样又一次上了他的车。他转而坐去副驾驶座位上,降下椅背,才长舒一口气,回头说:“那天自己开车送自己来的医院,现在只好再自己开车把自己送回去。伤口才痊愈,系着安全带坐直身子确实有些困难。幸亏在这里遇见你,这么巧。”

    她忙说:“我也是来看一个病人,和上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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