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偏僻的小院终于恢复了宁静。一弯皎月斜斜挂在天上,星辰泛泛,竹影婆娑。
竹编的篓子里塞满稻草粗布,石头像个无奈认命的鸡蛋,躺在其中。书案上沐君遥留下的饲养方法字迹端正墨迹未干,仔仔细细满满当当整一张。
想起临走前,沐君遥不忘叮嘱:“千万别让它冻着。”
唔,其实真是个蛋吧。
还有乌白鱼,泪眼朦胧,一口一个祈师叔,像是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他的模样,抱住院里的石桌不愿离去。未几,大师兄气势汹汹而来,抓小鸡似的掐了他后颈,唠唠叨叨而去。
与半大孩子抢石头,的确,有失身份。
额角作痛,摘下修罗鬼面,两指顺着鼻梁揉/捏至眉心。“都叫什么事?”自嘲间,余光眄见案头一叠书册中露出的黑色一角。
有人进过他的屋子。绷起的神经忽又捺住,能够神不知鬼不觉随意进出无为宗,执法堂来去自由的,除了他那魔尊爹,还会有谁?
将其抽/出,祈川的眼皮子也跟着不禁一抽。
墨黑的底子,闪闪亮的“吾儿亲启”,右下角还描了一朵花。花瓣繁复,祈川不认得,却弯了弯嘴角,依稀记得上一回他爹好像随口提过,魔界远比仙界还漂亮来着。
魔界漂不漂亮,看他爹的手笔,应是不差钱的漂亮。
打开信笺,前头依然是问他有否吃好喝好瘦了还是胖了,中间提了一嘴离宁的建议,他爹不赞同,但愿意听他的。最后也依旧是——
儿啊,爹知错了。
一句道歉,魔尊说了五百年。
指腹拂过那句话,沾染了金粉。指腹轻捻,金粉扑索扑索。
魔尊到底是看出了些什么。哑然失笑,转瞬之间,信笺随着一小簇青焰化作乌有。
窗外月凉,他的心早已冻透,“哪来的爹?”仿佛自问,又更像讥讽,“哪门子的爹?”他不屑,也不想要。不过,权宜之计罢了。
“唉。”
静悄悄的屋子,几不可闻一声叹息,下一句却令祈川汗毛倒竖——
“可怜的孩子。”
差一点,祈川以为他娘的鬼魂回来了。那个声音,怎么阴恻恻渗人,还,老气横秋的?陡然凝神,直勾勾瞅向摆在床头的竹篓子——沐师叔说,睡前醒来照看方便。
“换我也不会轻易原谅,道歉谁不会。如果道歉有用,难道之前遭的罪就能抚平?岂不是,太便宜了他。诶,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石头一动不动还在竹篓子,可声音却像近在耳畔。看不见摸不着,缠缠绕绕。
她说:“嘻,你果然听得见。”虚无的手,攀上绷直的后背,如果看得见,现在的自己一定如同鬼魅。想想,都高兴。
“你究竟是谁?”稳住气息,祈川不慌不忙,“为何会藏身于这石头里?这石头,总不会是你的原身吧?”
问得那样直白,是怕她听不懂?还是,“你不笨,也别当人家傻子啊。既然那么聪明,要不,你猜猜看?”隐藏的杀意,当她是瞧不见吗?
清隽的面容,浮上一抹冷笑,祈川:“我猜,砸了这石头,也就一清二楚。”
未料,她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哦,随意,开心就好。”
“啊,”他想起来了,“怎么忘了,当年那老头好像说过,来自星星的石头,耐砸耐踹耐高温。”指尖虚空画了符,蓝紫色的光亮瞬间将屋子照得亮堂堂,滋滋地,还冒着动静。
祈川问她:“试过被雷劈吗?”
……
“大侠,有话好说。”
赫赫一声,中气十足,不复娇弱。
书案后,大侠祈川悠然落座,若不是畏惧被祈大侠当作灯芯摆上的雷焰,她能这么怂?眼刀一个接一个,巴不得在他身上剜出肉来。
敢威胁她?行,她接受。
嚣张的气焰还未升起就被掐灭,她乖得像只鹌鹑:“要问什么?赶紧的,我困了。”
偏偏,他看不见她的模样,偏偏,她的口气更像是不耐烦。
眉目清冷,原本打算但凡她说句好听的,他便依然助她破出石头。可听听这不耐的语气,嫌弃的调,哪需要他相助?呵,也是,人家自始自终都没要求过,是他们将她从荷塘里扒拉出来,上赶着倒贴的。
祈川忽然没了脾气,也没了好气。“你,为何会在石头里?”开口,寻了个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你问我,我问谁?醒来就在,一直都在。”
果不其然,问了个废话。幸好早有预见,不然真噎自己。
“你有名字吗?”不然总是你的你的,他觉得像在审犯人。
“关你……”囫囵咽下不雅的字,她沉默了一会,“叫我石头吧,称呼而已,不重要。”反正待会劝他,把她重新放回荷塘底下,让她能继续当一块石头,继续安安稳稳躺着走完剧情,其他的,她还真不计较。
看来,她并不愿如实相告。转念一想,也无不可,话脱口而出:“石头,你不想成仙?”他听出了话语中的无所谓。
“不想。”
片刻犹豫都没有,甚至意兴阑珊。
二郎腿翘起,觉着不舒服又换了个姿势。明知自个儿只有一缕神识,她懒懒地努嘴瞧向床铺,脚下便飘了起来。
祈川看不到这一幕,只能看见上阶雷焰被摆做灯芯的无奈。“得到好的机缘,浪费不会可惜?”他居然起了劝她的念头。
诧异未过,闷闷沉沉甩来一句:“没什么可惜的,我也不是那料。”
唇抿成一直线,祈川小心斟酌着:“其实,只要经过师父指点,即使璞玉也要稍加雕琢,你也不是完全不无可能。况且,你里……石头里的仙气纯净自然,说不定指日成仙。”
也不知她是否还在,也不知是否将他这番话听进去。祈川只能听得雷焰无力地滋滋,却等来了一屋子的沉静。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喂,”她哑着嗓子,像是睡意朦胧,“我成仙了,你就好娶苒苒姑娘了呢。做梦。”
早已淡忘的记忆重被勾起,祈川张了张嘴,本该恼怒她曾目睹过他的不堪,为何……他却觉得,幸好,她是块石头。
对话,无疾而终。
雷焰装模作样地跳了两下,咻然熄灭……
“祈师叔,祈师叔,您醒了没?”
扰人清梦的嗡嗡一声一声,乌白鱼起个大早就为了再次劝说敬爱的祈师叔,把石头交由他照顾。昨晚一宿没睡,心心念念的都是,石头会孵出个什么模样的灵兽,灵禽也可啊。
抬眼看了看天,这个时候祈师叔该起了才是。乌白鱼不放弃,又继续小声念叨:“祈师叔,祈师叔,我给您把早膳都摆上了,您若起了要不出来尝尝?”
而此时屋里的床榻上,祈川瞪大了眼睛,大气不敢出,脸色红白交错。
乌白鱼踏入小院的时候,他就醒了。翻了个身才发觉不对,贴着墙壁的背影光/洁,薄毯搭在柔软的腰肢,秀发如瀑披散,与他的纠缠一块。
乌白鱼念叨祈师叔时——
他逃也似地飞身下床,不慎扯到了某处。
只听一声嗯哼,“好痛。”藏在薄毯下的手伸出去揉头皮,薄毯也顺势往下落了落。
过于骇然,让他屏住了呼吸。
“哪个王八蛋扯我头发?”
这个声音太过熟悉,就跟昨晚在耳边缠缠绕绕又意兴阑珊……一动不动,一眨不眨,祈川的脚下像生了根。
然后,与一双清亮的眸子不期而遇。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