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戌时末,往日幽静的小院仍旧灯火通明。
梳妆台前只着里衣的身形单薄,映在铜镜里的那张面容更显苍白,眉宇间挂着淡淡的哀愁与无助。
望了一眼进出忙碌的婢女,和这一屋子的红绸红帘,还有无处不在的大红双喜字。彦宛风手里的梳子是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小七,你可怨父亲,还有姐姐?”
铜镜里苍白的容颜有片刻怔忡,随之又如她所料轻轻地摇头。
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启:“不怨。”
彦宛风忍不住叹气:“你该怨的,也可以怨。”不然,让她们怎么安心?
这七妹的性子柔顺得只叫人心疼,从小到大即便受了委屈也都只道自己的错。明明是最小的一个,应该被如珍如宝地宠爱长大。偏却因为母亲生她难产香消玉殒之后,她们的父亲就像把所有怨气都撒在这个最小的姑娘身上。
怜惜的抚上细软的长发,彦宛风说不出自己的父亲哪不好。相反,父亲和母亲只生了她们七个姑娘,母亲走后他也没有再娶。有媒人上门说过,可父亲连念头都未有就给拒了。
彦府自祖辈起从商,现下家大业大,在这繁华的都城也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富商。只是,彦府没有儿子,倒成了外人口中诟病。
她想,父亲应该也是在意的,不然不会将彦梓七当作儿子来养。只是这养的方法不同于别人家捧在掌心的儿子那般宠,反而让幺女吃尽了苦头,怎么苦怎么来。
有时她们几个当姐姐的看不下去,父亲却说该庆幸军营不收女子。
就连这一次也是,六妹惹来的祸事,却要小七去平。一想到性子与彦梓七截然相反的六妹妹,彦宛风心里就堵得慌。
一只小手覆上她的手背,“三姐放心,小七是自愿的。”不似姑娘家柔/嫩的双手,彦梓七的掌心长了一层薄茧。
彦宛风怎么会信?“莫要唬我了,”指尖点了点蹙了一晚的眉心,“现在还来得及,大姐二姐也都在,我们几个一同再去求父亲?如果非要嫁,让长玉自个儿去嫁。”
长玉,就是她那惹来侯府这门亲事的六姐姐,彦长玉。
“若是想嫁,六姐又怎会连夜逃出府?”彦梓七扯了扯嘴角,“况且,还有几个时辰就是婚礼,我们上哪找她?万一找不到,又要如何跟宁南侯府交代?”
宁南侯府,他们得罪不起。
可叹的是,彦长玉倒好跑了个干净,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让其他人收拾。
“可是万一被宁南侯府知道……”目光担忧地看着她,彦宛风害怕的岂是替嫁,怕的是真相被发觉的后果啊。
三姐能想到的,父亲自然也早有考量。不然怎么会让与彦长玉长得最相像的她去替嫁?只不过,宁南侯府真没有发现吗?彦梓七的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见她突然的沉默,彦宛风更是升起不好的预感。匆匆扫了眼外屋,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小七,要不你也跑吧?”
惊讶的眼神落在眼里,彦宛风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已说服轻鸿,只要你点头,他立刻带你走。”
“三姐,”彦梓七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若逃跑,还是与自己的表哥一块,传出去不仅毁了彦府的名声,更是打了宁南侯府的脸。彦梓七看着素来亲近的三姐姐,一时不知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艰难地点头,“我知道,”彦宛风握住她的双手,像是下定了决心,“我知道此举的后果不是彦府所能承受,但长玉的错也不该是你来承受。小七,三姐也不瞒你了,这个决定不止我,还有大姐二姐,你四姐和五姐,我们几个一块决定的。”
她们一块的决定……忽然涌上一股酸涩,“彦府如何能对抗得了宁南侯府?”话出口方觉哽咽,彦梓七望着她,软了话语,“姐姐们的心意我领了,这婚却已是板上钉钉的,不成也得成。姐姐这话,就当没同我说过吧。”
看着抽离的双手,彦宛风却不由觉得松了口气。尽管小心翼翼,舒展的眉宇还是没能逃过铜镜里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眸。
“小七,要不再考虑一下?难道你真想嫁入侯府?”
商女嫁侯府,本就门不当户不对,可偏宁南侯府不管不顾抬来了聘礼,扬言若是不应下这门婚事往后桑城的生意便不要做了。父亲知其中一定有问题,寻了几位姐姐、姐夫商量。结果,六妹彦长玉一声不吭跑了,紧接着宁南侯府将定下的日子送上了门。
或是愧疚,亦或是试探,彦梓七深知其中真正的真心有几分。
“三姐莫要再提了。夜深了,早些歇息,明天还要麻烦各位姐姐、姐夫。”她顿了顿,眼眸复又浮上一层水雾,嗫嚅道,“只希望六姐尽早回头才好。”
亥时,宁南侯世子解司羽下值回到府中,当听到暗卫回报彦梓七的姐姐撺掇她逃跑的时候,眉头轻蹙没有吭声。又继续听到被七姑娘拒绝,终于弯了弯嘴角,端起了凉透的茶盏。
小厮五月见状,赶紧麻溜地往一旁的煮茶的小泥炉里添了些碳。近几日来,他算是弄明白了,自家世子哪是要娶彦府六姑娘?
又是威胁又是恐吓,折腾大半月,六姑娘跑了,世子笑了。暗卫来报,彦府欲让七姑娘替嫁,世子当晚小酌了一番。
只是一点他搞不懂,直接提亲七姑娘便可,为何要绕那么大一个圈子?
“世子,还有一事,”在汇报完彦府七姑娘的一天后,暗卫禀道,“彦长玉似乎打算回桑城。”
解司羽抿了口茶,有些意外:“跑都跑了,还回来做什么?”然后看到五月不敢苟同的缩了脖子,眉尾一挑。
“世子,怕不是她后悔了?”五月大胆地猜测。
不期然,暗卫跟着点头:“也或许是看到了世子的真容。”
拿着茶盏的手僵了一下,解司羽没好气地瞪着他们:“不管什么原因,明天你们世子没有进洞房前,彦长玉不得踏入桑城半步。听见了没有?”
五月面皮一抽:……
“属下遵命。”暗卫适时躬身一揖,掩去了嘴角的笑意。
待暗卫离开后,五月准备伺候解司羽更衣,下值回来一身官服还来不及换。却见自家世子盯着窗户上的双喜字发呆。
于是大着胆子悄悄问了一嘴:“世子,您为何不直接向七姑娘提亲?”
换来的是一个幽幽的眼神,和一声无可奈的的叹气,解司羽说:“她不想嫁,我又怎能强迫?”
这话,五月听着觉得奇怪:“世子真心求娶,七姑娘怎会拒绝?”眼下,彦府不还是接受了婚事。
真心?呵。解司羽仿佛看到一双戏谑嘲弄的眸子:“捂不热的冰块,喂不熟的白眼狼,是逼得我不得不使些卑鄙手段啊。”
知道自己卑鄙放心里就好真不用说出来。五月咽下心里话,转而寻思着:“可万一七姑娘发现婚书上的名字,会不会怨恨您?”
“当然,肯定,一定会,”解司羽不置可否,而且十分确定,“所以,真正的婚书我已经藏在书房,你也记住,绝不能让她发现。不然,洗干净脖子,嗯?”
呼吸一窒,五月不禁摸了摸脖颈,也同时产生了疑问:为何骗人的人可以这么理直气壮?
“还有,明天若是遇到冲撞迎亲队伍的,不要打人也不要骂人,让侍卫好生驱赶即可。”
“世子放心,明天定不会耽误世子迎娶七姑娘。”五月虽不明白解司羽为何突然这么说,但主子的话一定有他的道理。再说,有谁敢冲撞宁南侯府?
解司羽微微颔首:“嗯,这样我也能给她留下个好印象。”
一口气梗在喉咙,五月望向自家世子,神色复杂。回想起那个彦府七姑娘,柔柔弱弱性子跟闷葫芦似的,长得也不出众,自家世子究竟看上她哪一点?还要如此费心思?
“啊对了,她不喜酸,吩咐小厨房明天的菜肴别放醋。”
行,还没嫁过来,自家世子已经开始唠叨了。五月深吸一口气:“是,世子。”
“她爱吃辣,菜肴也别太清淡了。”
瞧了眼外面的天色,五月提醒道:“世子该就寝了。”睡不了几个时辰天就亮了。
“嗯。”解司羽看了看窗外。
就在五月以为他准备更衣,却见他朝屋外走去?
“世子,您是要去书房吗?”方要开口劝一下,但听得——
“我不放心,去看看她。”
……还是怕人逃了。
“咳咳,”清了清嗓子,五月想笑又不敢,只得好心提醒道,“世子,新娘子一定不会喜欢您明天憔悴的样子。”
果然,跨过门槛的长腿缩了回来。
解司羽摸了摸脸颊,犹豫着开口:“万一她也不喜欢我这张脸呢?”
五月哪晓得解司羽的心思,脑瓜子一抽,嘴巴一瓢:“世子长相俊美,哪家姑娘见了不会心动?”就连逃跑的彦长玉不都后悔了?
谁知,解司羽顿时脸色一沉,道:“彦府七姑娘。”
他记得她说过:“我对小白脸没兴趣。”
啊,未来世子娘子啊。蓦地,五月心生佩服,七姑娘果然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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