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事物轻不可察地落在眉心,像冬天的第一片雪花,像雏鸦刚褪去的绒羽。它是如此之轻,仿佛一缕随手就可以驱散的烟雾,以至于灵性直觉没有发出任何预警,贪恋梦境的隐匿贤者也就宽容大度地随它去了,只当是一只懵懂的蚂蚁,若它安分地过路而不去叮咬自己,也没必要动手将它拍死。

    至始至终,祂连眼睫都未颤动分毫,透过窗纱的晨曦在卧蚕处勾出两弯黛色的月牙,静静地悬挂在天使玉色的面庞。

    如此静谧,仿若画中。

    似乎得到了默许,那事物悬停片刻后慎而重之,小心翼翼地往下施加了一分力道——透特这次模糊地感受到一些温度,冰冰凉凉的,像是玉做的叶子,又远比矿石柔软。

    所以……这是什么来着?

    凭借无比渊博的知识,祂本该很快想到是什么东西贴在自己的眉心,可纠缠不休的睡梦让祂无奈地放弃了思考,迷蒙如雾的轻笑在耳畔聚拢又散去,难以捉摸得像是那些在山野里戏弄人的精怪,让人好气又好笑。

    不等祂有更具体的联想,那事物又开始缓缓地在祂的面目上游移,就像在进行一场跨越千山万水的旅行,或者说这个旅者本身也享受着过程,不紧不慢地拂过透特的鬓角,眉梢,颧骨,鼻梁……悉心至极,让祂想起那些描字摹画的名家,而天使经历千年风霜也不会改变的面庞似乎成了什么金贵易逝的事物,一张纸,一片叶,一颗露珠,或者一朵在晨风中抖开骨朵的花。

    这场漫长的旅行将要迎来终点,那不断游移的事物停驻在祂的唇角,它一路上和透特的体肤轻擦而过,渐渐染上些许温度,透特甚至能尝到些许暖意——祂的唇和那事物的距离近得仅容一张纸通过,只要一个微微向上,一个微微向下,就能触到彼此。

    你在等待什么?

    你在期待什么?

    祂感到疑惑,又听见叹息,接着一切微妙的触感都离祂而去,仿佛大梦一场。

    一夜无梦。

    不知从何时起,一夜无梦也成了一种奢侈,以至于透特醒来时还有些恍惚,祂先是盯了一阵天花板的纹理,然后才调动生了锈的大脑,慢腾腾地回想建国日的行程安排。

    作为帝国最盛大的节日,建国日要庆祝整整七天,每一天都有不同的活动安排,其中最为郑重的莫过于开场典礼和登塔祝圣——前者已经在昨天结束,后者是指贵族们将按照从高到低的爵位次序登上名为“帝国之剑”的巴别塔,向高踞塔顶的皇帝献上赠礼和祝福,通常安排在第二天。但由于第一天晚上举办了战争之红的庆功宴,不少人狂欢了个通宵,这个环节今年被挪到了第三天,第二天则换上戏剧欣赏和沙龙聚会等休闲项目。

    “所以我今天可以休息了?”

    不等透特的嘴角因窃喜弯起,一段不甚愉快的记忆就跳了出来。噢,该死的,祂差点忘了,昨晚跳舞的时候那位公主向祂发出了共赏戏剧的邀请,“和父亲一起”——那小妮子还特意加上了这句。

    书页翻动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传来,有人在翻阅祂带来的手稿,可能是一首曾经响彻大街小巷的歌曲,也可能是一本脍炙人口的名著,里面有美言如玉,有宇宙海天,总之比那些毫无意义的吃吃喝喝,烂俗乏味的戏剧和冗长繁杂的人际交往有意义得多。

    啊,该死!祂今天本来可以好好琢磨一下那些承载着动听旋律的句子和闪耀着古人智慧的华章,结果却偏偏要去看一出乏味的戏剧!倒不是说祂瞧不起当代人的创造,而是和一个算盘打到你的终身大事上的怨种上司坐在一起,不管什么娱乐都能变得让人心力交瘁!

    怨念在发酵,祂赌气似的一动也不想动。

    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啧”了一声,语气夸张地说:“你怎么变得这么懒惰?以前那个天不亮就起床的你去哪儿了?”

    知道透特曾经保持着早睡早起的好习惯的人不多,被祂一手带大的时天使便是其中一个,那时祂们还能在同一张床铺安睡,小神子睡在内侧,直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而祂睡在外侧,东方微白时便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衣,洗漱,然后去执政官家中,教他的儿子体术。

    透特用死人一样平板的语气回答:“应付皇帝陛下是一件很累的事。”

    而且我已经很久没睡觉了。后面这句祂没有说出来,实际上祂也拿不准这个“很久”到底是一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总之自从造物主陨落后,祂就再也没有安稳入眠,只能断断续续地小憩个一刻钟或半小时,最糟糕的时候,祂一闭眼脑子里都能浮现造物主被分而食之的场景。

    幸运的是,睡眠对神话生物来说是爱好而非必要的维生条件,对透特来说,舍弃一个爱好虽然困难,但并非做不到。

    床铺微微塌陷,阿蒙在祂身边趴下,半张脸陷在柔软的床铺里,纯黑的眼睛半弯着瞧祂,给人一种纯良无害的错觉。如果说时光倒退回光辉年代,透特还会摸摸祂的头发,但现在祂心里悄然绷起了一根弦,随即用一种毫无世俗欲望的声音问道:“你不会在建国日对索罗亚斯德出手的对吧?”

    祂听起来甚至有点生无可恋,就像被女人甩了三次,感觉再也不会爱了的单身汉。

    不等阿蒙回答,透特翻了个身,把自己往被子里拱了拱,“算了,不管你要作什么妖都千万别扯上我。”

    阿蒙耸了耸肩:“虽然我喜欢刺激,但还不至于在所罗门和那么多天使眼皮底下吃掉索罗亚斯德。”

    “哦,谁知道亚当会不会写一个离谱的剧本出来呢。”这是一个宛如死水的陈述句。

    “你有时候真的很让人火大。”

    阿蒙把自己砸在床上,震得床垫发出一声闷响。作为一个生性薄凉,难得热心的神话生物,祂觉得自己把这家伙从冰凉的地板上和堕落气息的包围中捞起来,丢到床上,脱掉衣服,盖好被子的这份体贴简直被冲进了下水道。

    越想越气之下,几条分布着环节的透明触手从祂的黑斗篷里伸出,用力抽打在“蚕蛹”上,连带语气也尖酸起来:“伟大的隐匿贤者唷,不就是和黑皇帝的女儿跳了一支舞,你不至于累得像被魔女榨干了一样吧?你的精力就这么点?那位曾在尸山血海里和恶魔搏斗了三天三夜的窥秘人又是谁啊?”

    “关键是恶魔你想砍就砍想撕就撕没什么讲究,可那是我顶头上司的女儿我又不能在众目睽睽下砍了她的手!”透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露出狮子一样乱糟糟的头发和要喷火的眼睛,“那小妮子边跳舞还边跟我聊天,律师的话术多烦人你知道吧?三个词一个套五个词一个坑,只有你想不到的没他们说不出来的!”

    一贯以温文面目示人的隐匿贤者语速越来越快,几乎是在吼叫了。

    “不管我起什么头她都能给我扯到婚姻大事上去!还振振有词地跟我说什么婚姻是每个人都应当履行的责任和义务,繁衍后代是每个人神圣而光荣的责任——放你妈的屁!这论调我早就听那些热衷道德绑架的‘专家’讲过了!而且如果这义务真的这么光荣她十多年前都该嫁出去了!孩子都该生七八个了!还有我什么事儿?!”

    “说完了?”

    透特没理祂,从鼻子里出了两口恶气。

    “就像这样喊出来多好。”

    一把梳子凭空出现在偷盗者手中,梳齿轻柔地没入隐者毛躁的长发。

    透特愣了一下,但没有躲开,阿蒙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祂的头皮,触感微凉,这样的接触太过亲近,容易让人想起太阳落山前的光辉,温暖,凄美,令人眷念,但仔细想想,现在的日子也不算太坏——尽管确实有想要破口大骂的对象,但也有能够抚慰心灵的存在。

    “虽然我不喜欢听亚当说教,但我觉得有句话祂说的不错:适当的宣泄比一味的克制更重要。”阿蒙坐到祂背后,拢起一缕缕头发,“你彬彬有礼的时候太多了,还不如像梅迪奇那样……算了,当我没说,你可千万别被祂污染。”

    “我可不像梅迪奇那样底气十足。”透特蚊子一样哼哼,“我这个人啊,其实……”

    “什么?”

    “算了,没什么。”在爆发之后透特镇定了不少,语气也稍微轻快了些,“既然来都来了,就帮我个忙吧?”

    “说来听听。”

    透特微微后仰,在阿蒙耳畔低语了几句。

    “哦?这可真是……不像你的作风啊。”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但你确定这样有效?是个人都明白,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一点流言蜚语根本无关痛痒。”

    话是这么说的,但时天使脸上已经露出跃跃欲试的坏笑。

    “但她很高傲——又或者说,高傲是她作为女性在这个父权社会中武装自己的手段。”尽管上一分钟还那么咬牙切齿,此刻透特的语气中却流露出真情实感的惋惜,“所以她受不得折辱。”

    “虽然很失礼,但很遗憾,我也有想要捍卫的东西。”

    “你是指婚姻自由?”

    “我是指自得其乐的单身生活。”

    偷盗者灵巧的手指微微一滞,随即若无其事地将缎带打成漂亮的蝴蝶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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