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清凭着记忆，带着祁韧一路游到潭壁，摩挲了一会，找到了那个熟悉的洞口。
事到临头，他反倒是生出种不敢面对的心态来。
潭水灌在他的耳里，像是给他周身罩了层膜，外面的嘈杂传进来，变了声，转了调，在脑中嗡嗡作响。
修士应是在用术法抽水了，或许心急的已经潜了下来寻他们，若是这里没有进入空间术法的入口……那他们当真是逃不掉了。
叶枫清紧闭上眼，拉上祁韧猛地往那洞里一游。
倏忽之间，深渊中逼仄的压力消失了，环绕在他耳边的嗡鸣声不再了，叶枫清重新睁开眼，入眼即是一片苍苍茫茫——是一片葱葱郁郁的六月飞雪，花瓣飘散在漫天遍野，同他在无为峰的庭院一般。
叶枫清被眼前的震撼景象所摄，站定原地，愣了许久，连呼吸都停滞了。
耳旁传来祁韧倒吸气的声音，叶枫清方才回过神来，喃喃道：“我们安全了。“
祁韧依旧不明所以：“师尊，这里是那儿？我们是回到你的洞府了吗？“
“不是。“叶枫清轻轻摇头，”这是来自未来的空间术法，是创造出了一个独立于我们的世界的空间。”
“这儿的入口应当是设过禁制的，一般人进不来。“叶枫清继续解释，”所以我们倒不用再担心外面那些事了。“
顾不得衣摆发捎淅淅沥沥淌下的水珠，他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树林，缓行的身姿在满地的花瓣中画下一道浸湿的凹痕。
他慢慢抬起手，手掌虚虚地拢在树干上，指腹小幅度地在粗糙的树皮上来回磨蹭，抬起微垂的双眼，看向头顶白色的树冠，口中喃喃：“谢谢你……“
这莫不是……凌肆阳留给他的，最后的遗产？
祁韧跟着叶枫清走过去，手上凝起火灵，半是暧昧半是关切地拂过他身体各处，将他湿透的衣袍烘干：“师尊在谢谁？“
“这个空间应当是凌肆阳的。“叶枫清的手指在树干上划行了一段，脱力垂至身侧，”先前还只是个普通的房间，也不知现在怎成了这样。“
“凌肆阳？”祁韧的内心很复杂，一方面他算是被凌肆阳救了，一方面却嫌他阴魂不散。
“你别扭了？”叶枫清探寻地看向祁韧，“你想我怎么做呢？“
他沉吟了会，忽然低下头，快速在祁韧颊上轻吻了一下：“这样可以了么？“
祁韧一下子一脸茫然，叶枫清拉上他的手，朝前走去：“总之先看看这地方是怎么回事吧。”
脚踩着团团绵软，是铺了一地的花瓣，二人行了一会，眼里都是只见茫茫花海，不见有他。
极目远眺，花海的边界是一条齐齐切割的直线，抬头看去，那淡黄色的天空中不见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穹顶，将水平的地面笼罩其中。
他们这才发现，四下都是花树，哪还看得见什么入口出口？
如是想来，过去进到凌肆阳的空间里，要出去也是都得靠他带着，离开空间应是也得使出空间术法的。
“我们可能暂时出不去了。“叶枫清下了结论。
这里的两个人，一个神识中有空间术法，可惜读不懂，另一个能读懂，可惜没学过，加在一起，便成了个空。
“不过，”叶枫清在树荫下席地而坐，”我们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把受损的修为给重新修炼回来。“
“修炼？“祁韧也不知是对叶枫清的淡定所折服，还是对他这时候还想着修炼的精神无语，脱口问了句，又不由得叹道，“不愧是师尊。”
“不然你还想做什么？”叶枫清不以为然，“这次我们会沦落至此不正是因为没了修为么？修炼才是最重要的事。”
“是。“祁韧也不再问，在叶枫清身边坐下，闭目入定。
毕竟是术法创造的空间，自是比不得外面那般完善，这里没有四季，没有日夜，终年如春，竟日明亮。
没了参照，时间的流逝便只能靠感觉判断，对于叶枫清来说，便常常修炼得忘了时间。
直至纷纷而下的花瓣落了二人满头满身，像是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祁韧终于坐不定了，像个即将融化的雪人，簌簌一抖，雪白的衣袍浮动了几下，如同冰罩融化，花瓣若破碎的冰渣子一般掉下，几乎都能听见清脆的“喀嚓”声，雪人苏醒过来，一蹭、一蹭地挪到了叶枫清身边。
“师尊，我们都修炼一天了——“祁韧像个报时的喜鹊，拱到叶枫清怀里，“该休息啦！该休息啦！”
叶枫清被祁韧闹得睁开眼来：“那么快就一天了？”
“按我的感觉，是已经过了一天了！睡觉、睡觉！”祁韧不由分说地用力往后一靠，便带着叶枫清一齐躺倒在地上，又翻了个身压上去，两手勾上叶枫清的脖子。
在他身上黏糊一番，直到叶枫清受不了地问他“不是要睡觉么”，祁韧才悻悻地从他身上滚了下去，躺在柔软的地上，沉沉睡去。
作为天生灵脉，叶枫清修行的速度一日千里。而祁韧作为化龙后的天生灵脉，那更是一日万里，于是，没过多久，祁韧的修为便远超于叶枫清了。
祁韧心里颇为过意不去，便总想着帮叶枫清一二：“对了，师尊，你不是要恢复修为么？我想起来一个法子。“他作认真状，”我们双修的话修为不是提升得更快么？“
叶枫清立刻回道：“别胡搅蛮缠。你修的是理道，双修只对修情道的我有用，是没法给你增加修为的。”
“没关系，我不介意。“祁韧甜丝丝地蹭着叶枫清的脸颊，”只要师尊的修为提高就好了。“
祁韧已经开始上下其手，叶枫清轻飘飘地推了推，推他不动，便也放了手臂由他去了，只提醒道：“别给我渡修为。”
“知道了。”祁韧把叶枫清的腰带圈圈缠上手臂，“可是，我是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师尊的。”
“那不一样，“叶枫清的衣袍被层层铺在地上，”若是如此，我不就等同于靠着你在修行了么？“想起前几次双修的经历，他别过头去，几朵碎花从鬓边滑落，”那两次是特殊情况，不可一概而论。“
“那我就老老实实地双修就是了，“祁韧俯下身，笑道，”争取早日让师尊的修为赶超我的。“
落花满地，在那堆了平平高高的一层里，深陷下了一块人形的印子，印子绵延不断，从一棵树下延申到另一棵树下，重物压过，将落花碾得零碎四散，片片花瓣被挤成了极细碎的渣子，糅成了一团软软湿湿的泥，在树干上留下一抹细碎的白色印子。
叶枫清攥着满手花瓣，花瓣被他的手中摩擦、揉捏，指缝间落下几片揉皱了的瓣儿，而更多的则是在大力的挤压下成了一团花泥，淡色的花汁沿着手掌的纹路，一路顺着手臂流下，重新没入地上的层层落花中，在瓷一般的手臂上留下一道微白的水痕。
“这都……多久了……“叶枫清断断续续地挤出了几个字，他的喉咙紧闭，想说的话必须得挤成碎片了才能从那喉咙口漏出来，”差不多了吧……“
祁韧一脸无辜：“可是这才过了一日呢。“又低头舔去叶枫清身上面上的湿痕，”师尊，你怎么哭了呀？你不会不行了吧？“
“我没有！”叶枫清横了他一眼，“我怎么可能不行！”
于是，又不知作弄了多久，叶枫清终于忍无可忍：”都、都好几日了吧……“
祁韧眨了眨亮晶晶的双眼，乖巧道：“可我怎么觉得只过了两日呢？“
“怎么可能！“叶枫清心里一惊，声音都带了些颤，”我过去修炼的时候怎没觉得一日有那么长呢……“
“那一定是师尊同我一起不快活，才会觉得度日如年吧。“祁韧委屈地凑到叶枫清面前，脸对着脸，”师尊你不快活么？“
“没有……“叶枫清不好意思地别开眼去。
快活是肯定快活的，但这般没完没了的快活他也受不住啊！
“祁韧……“他支吾着，连嘴唇都只肯小幅度地开合着，”够、够了……“
祁韧犹坏心眼地笑弯了眼：“什么够了呀？“
“当然是……“叶枫清两眼睁了睁，不愿将它说清楚，忽而灵光一闪，”当然是修为够了……“
说到修为，他暗自一探，修为增长了许多，以双修的速度估计一下……
“祁韧！“叶枫清嗔怒，”修为长了那么多，怎么可能才一日！我看都快十日了吧！“
“再这样下去，不等修为恢复，我们就得先精尽人亡在这里！“他费力地扭了扭身子，“——还不给我出去！“
过于放纵的结果就是叶枫清给祁韧设下了三日不得再做的期限。三日听着是短，可当祁韧每次再凑上去蹭他时，叶枫清便会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笑得温和无害：“真的过了三日吗？我怎么觉得只过了一日呢？“
这里环境宜人，又无旁人打扰，修行之余，他们其实也没别的事要做。
既然不让碰，叶枫清便开始讲自己过去的事，从和洛仪、封易水一同修炼的童年，讲到安城之灾的起因经过，从他与祁韧的初见，回忆到在宣城的一箭穿心，甚至还有郯城的同凌肆阳的第一次“交易”，和祁韧不在的那段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事实上，他宁愿背负全天下的误会，也不将安城之灾的真相说出来，一方面他知道说了也没人信，一方面是为了防止修真界的动荡，但更是因为他不敢回忆、不敢面对这段经历。
不过，许是这里与之前的世界并非一个空间，许是因为时隔已久，不过，主要还是因为祁韧在这儿，他才能有勇气，将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一点一点地挖出来。
祁韧靠在叶枫清身上，安静地听他讲述。末了，他轻声道：“师尊，还记得我们刚出绝灵谷的时候，你问我，以后想如何生活么？“
“我想明白了，我不想回到修真界，也不想周游世界，”他在叶枫清怀里展开双臂，“我想要的就像现在这样，在一个小小的方寸之地中，只有我们二人，无人打扰，永不分离。”
“呵呵，”祁韧轻笑了一声，脑袋搁在叶枫清肩上，仰起头看着从花树的缝隙间洒落的光，将那白色的花照得愈发明亮刺目，“我是不是很肤浅、很无聊？”
“没有。”叶枫清轻轻摇头，“我可以理解你，我也……同你一般。”
这个意外的空间是他此生得过最好的东西，他在这里放下了过去，在这里获得了新生，也将在这里拥有无忧无虑的未来。
叶枫清侧过头，往祁韧耳边送着低语：“三日已经过了。”
祁韧从他身上爬起来，与他面对着面，微笑着，却并不说话，只用那澄澈得要烧出火来的眸子注视着他，两手缓缓搭上他肩，慢慢地、慢慢地，将他推倒在地上——
忽然，脚下的土地剧烈地震动起来，无数六月飞雪从树上撕下来，像是倒翻的米缸。
旖旎气氛骤然消失，二人一骨碌地爬了起来，惊慌地四下查探。
开满了花的白色树冠落尽了，只剩下无数秃了顶的枯木森森而立。
地面的震荡愈发猛烈，似乎有隐隐约约的“咔啦“声蛰伏已久地从地下传出，像是蛋壳碎裂的声音，那声音一道一道地传出来，一声比一声响，交杂在一起，像是冬眠的蛇争先恐后地爬出，一条条交叠在地上组成纵横交错的裂痕。
叶枫清和祁韧此时只有靠着御风的术法才能勉强保持平衡，便看见地上开裂出一根根的裂缝，从中可以窥见黑色的虚空，如同深渊，如同漩涡，尘土和花瓣被吸了进去，枯了的树干被吞了下去，即刻不见踪影。
这个空间崩塌了！可他们不会空间术法，连逃都逃不掉！
地面一片片地剥离了，那片黑色越来越大，已经来到了二人的脚下。而从这番变故开始到现在，也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他们如何反应得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叶枫清只觉背后被狠狠一推，落到一块尚未塌陷的土地上，回头再看，便是祁韧落入虚空的身影。
他跪坐地上，倾着身子朝祁韧伸着手臂，大张着嘴，恍惚中，仿佛听见了自己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却发现自己早已惊得失了声。
哪怕上一次的结果是被自己一箭穿心，祁韧还是毅然决然地做出了同一个动作——亦如当年。
手指与祁韧的衣角堪堪掠过，祁韧的身体消失在虚空中，叶枫清收了手臂，两手紧抓着胸前的衣襟，全身失力地蜷缩成了一团，只觉得□□的真气疯了似地在周身经脉中一圈圈地环行，几乎要擦出火来。
他化龙了。
ps：其实一开始没这个意思的，但写完发现这个空间术法有点像三体的小宇宙啊，然后这个情节怎么……也有一点点的既视感诶（但剧透一下，其实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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