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策论是曾夫子教学的,他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身材有些矮胖,圆滚滚的肚子让他古板的气质添了些亲切感。
半堂课他都在照着《策论》一字一板的讲解,时不时读到趣味句子,摇头晃脑,气氛格外沉静。
桑心巴巴地撑着下巴,眼皮有些耷拉,长方戒尺突然敲了敲她的桌面,桑心回了神。
“桑二小姐,来,老夫考考你这道题,”曾夫子摸着长长的白胡子,右手执着经书,嘶哑的声音徐徐念出题目。
“北魏朝廷有三奸臣,深得皇上圣心恩眷,丞相仅凭一招就使奸臣分崩离析,请你推测推测?”
原本昏昏欲睡的贵女也被问题惊醒来了兴致,丹沁公主沉默地瞧了瞧旁边呆滞起身站立的桑心,暗自庆幸夫子没点自己,吐了口气。
“嗯,丞相运用的招数就是一桃化三敌,”
桑心刚刚的呆滞并不是对问题无动于衷,而是她习惯在脑海里打好腹稿,迅速搜罗自己储存的信息,一一列出来。
有的贵女的瞌睡被她清澈的话音打破,纷纷思考言谈起来:“一桃是用一个桃子成功瓦解三个敌人的意思吗?真的有点过分夸张了吧。”
案几上的徐知隐掀起了眸子,黑沉沉的眸色里来了兴趣,好整以暇地瞅着桑心,眉目期待她的回答。
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他那张清绝的恹恹脸,此刻也染上些认真。
曾夫子瞟了眼经书,上面并没有给出回复,只是一个思考讨论题,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没有人能破解此题。
桑心的回答却出人意料。
“你细细讲来。”
曾夫子褐色混沌的眼珠转了一转,神色间思考着,就听见桑心一字一句顿道。
“所谓一桃只是一个隐喻,三个奸臣既互相依仗,只得采用间谍中的第二计,内部瓦解,反间计。”
“……”
桑心面带微笑,气质从容稳定。
“当你猜疑什么时,它的下场只能是碎掉。”
书屋内一时噤了声,窗外新碧的槐树噎被春风吹拂,发出簌簌的响声,徐知隐突然轻笑一声,打断气氛的沉默。
桑心朝他看来,潋滟的眸子有些不解。
他的视线紧紧锁住桑心,而后薄唇动了动,语气轻飘飘。
“半知半解,棋差一步。”
本来还挺得意的桑心宛若被一盆冰水泼了满身,心凉得透顶,她抿了唇,不是很服气。
“差哪?哪一步?”
她执着地想要追求一个答案,明明自己从后世的国史中看来的招数,究竟差在哪里?
两人无形之中有些剑拔弩张的气势。
谁也不肯让谁。
桑心虽说喜欢他的某种特质,但也不是会被喜欢冲昏了头脑的女子,她表情正色,很是利落的模样。
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狐狸,
可徐知隐只是笑了笑,刚要发话,角落里一道弱弱地嗓音插了进来。
“奴婢或许可有一解。”
顿时,
所有的视线涌向一位米白衣裙的姑娘,琉璃色眼瞳,长发及腰,素来给人温婉的印象。
古影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来,对着众人盈盈一拜,是个标准的学子礼,她低敛着眼睫,娓娓道来。
“奴婢往年有看过些杂记,书中有过此类记载,”她话语顿上一顿,飞速地瞟了眼晋王殿下:“仅仅只是反间是不够的,还需要真正的离心。”
“离心”二字一出,徐知隐倒是难得为之侧目,凤眸半眯打量着古影,清亮的眸子里微微蕴藏着复杂情绪。
丹沁公主来回看了看古影和一脸落寞的桑心,悄悄地往下拽了拽她的衣袖,凑近她轻轻说了句:“这是你们家的婢女,看着穿扮不知道的以为是你们丞相府的小姐呢。”
桑心垂了垂眼睑,心情低落,得到夫子的指令后,抚着裙摆入座。
古影仍然抛出自己的观点,语气柔弱不失坚定:“……奴婢小小的见解,恳请夫子和晋王殿下不吝赐教。在两位大儒面前班门弄斧真是失礼,请宽恕奴婢。”
曾夫子听了这新颖的观点,一时大为称赞,连连鼓掌:“好!好!姑娘眼界不俗,何必贬低自己,你这一答可称得上是绝妙。”
古影淡淡回了笑,行礼。
转而又将身子朝向晋王殿下那边,垂着的头颅微微抬了抬,徐知隐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此刻她的脸皮已经有些微红,心脏砰砰直跳…
桑心一声不吭,
纤细的手腕撑着自己的小脑袋瓜儿,眉眼冷静倔强,樱唇抿紧,鸦青的睫毛在明亮光线的照耀下在眼睑底下映出一片怜意的阴影。
众人都等着晋王殿下的发言。
桑珍珍的脸扭曲了好几次,一次为了桑心的出风头,剩下的几次就是靠古影的操作成功让面不改色的桑珍珍不屑地翻了好几个白眼。
古影讲自己的生平见闻,
桑珍珍心里就暗自吐槽:还不是个歌妓,见识都是从那些形形色色的男人们听来的,压根不算自己的见识。
古影被曾夫子连名带姓地夸赞,脸上浮起的甜美笑容。
桑珍珍咬牙翻了个白眼:就知道这奴婢是不安好心,原来是想出来耍风头,吊男人,不甘寂寞……
甚至和旁边的同桌栗妙咬耳朵,语气十分不耐抱怨道:“下贱的人总归是下贱,在别人后面喧宾夺主是怎么回事?桑心说得那些全为她做了铺垫,脸皮真厚。”
栗妙向来锦衣玉食长大,看不上这些奴婢仆人,饶是她对桑心的印象也没好到哪里去,此刻也很赞同桑珍珍的话。
她点头附和着:“也难怪是奴婢命,人还是得认命,风头浪尖容易折花。”
可不是么,
历朝历代的礼法制度,全都偏向有钱有权有势的名门望族,簪缨世家,奴仆下人可以算是贱籍,随意主人如何处置。
古影本也想按捺住躁动的心,一边想着未来的富贵生活,一面耳边响起秦姨娘以及桑心两姐妹的警告。
实在是不甘心。
她要的是人上人的生活,是荣华富贵的生活,是翻身当主人的生活。
不用看人脸色,不必是贱籍身份。
古影很聪明等待着时机,经此一举,成功让众人记住了她,并且印象深刻。
晋王殿下迟迟未开口,他长眉斜飞入鬓,俊美无俦,轻薄的唇抿着,眼尾的痣愈发鲜活,清冽如泉,叫人一时探不到他的底。
古影有些显而易见地慌了,她冒着被罚的危险,毅然决然站出来,压住桑心的风头,只有一个目的。
她要让晋王殿下注意到自己。
这只是第一步,
可,
晋王殿下的神情着实难解,迷雾般的态度看不出是欣喜还是无感,她眨了眨眼睛,试着抖着嗓音请求他。
“殿下,对奴婢的回答不满意吗?”娇娇媚媚的黄鹂出啼的音质,百转千回。
丹沁公主背后刷地一下,起了鸡皮疙瘩,她摸着自己的手臂,抽了抽嘴角,无意间又瞥到桑心灰恹恹的小脸。
“放心吧,我皇叔最讨厌娇滴滴的女子,理都不会理她的,别伤心了。”丹沁抱紧了自己的手臂,歪头劝慰道。
下一秒,
徐知隐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尚可。”
丹沁:!
桑心撩起眼皮侧目看向刚刚信誓旦旦保证的丹沁。
只见丹沁面如土色,眼珠里满是震惊,她确实没想到皇叔不按套路出牌啊。
丹沁咳了咳,压低声音再次拍着胸脯保证:“放心,这只是我皇叔惯用的敷衍招式,要是他真欣赏,不会只夸两个字的。”
桑心淡淡点了点头,应了声“哦”。
丹沁把提着的心放下,
下一秒耳朵又遭了殃。
古影脸上欣喜若狂,有些语无伦次地回道:“真的嘛?我…是不是没有二小姐的回答的好,都是小姐珠玉在前,我才会被小姐的话语点破灵机一动呢。”
“奴婢在这里还要多谢二小姐了。”
桑心:……
古影生怕桑心记仇到时候处罚自己,还特意提了她的名字,朝着桑心的位置又是蹲下行了奴仆礼。
“没事,抛砖引玉。”
桑心轻轻地笑了笑,毫不犹豫用“抛砖引玉”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将自己的观点强调为砖头,将古影的想法列为玉石。
两者,天壤之别。
一瞬间屋内自动消了音似的,
饶是徐知隐的气息也微不可察地停了一瞬,锐利的视线直直望向桑心。
桑珍珍也伸长脖子朝那边看去,边看还边扯着栗妙的袖子问道:“快,一起看看,桑心这话是不是在赌气?”
栗妙被她扯得烦了,美目抬起仔细地观察了桑心十几妙,终于得出结论。
“我竟然看不透她了。”
喜怒不形于色,
是以前的桑心做不到的事情,
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桑珍珍确实也没瞧出个什么劲来,没意思,桑心的脸上就是如平常一样,极度淡定,就是眉间有一点点郁色。
看来,
桑心真的没有赌气,至少在她脸上看不出来。
曾夫子再迟钝也察觉到不对劲了,连忙和了稀泥,兜兜转转将话题饶回到《策论》的书里去。
只是,
后半堂课的桑心,
脑袋都没有抬过一次,莹白的小脸认真地看着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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