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整整一日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雪后的清晨,仆妇们挥着竹扫帚,把积雪扫到青石小路两旁。

    郑嬷嬷背着竹筐,牵着周瑭的小手,去内务库领本月的份例。

    今日的内务库颇为热闹,有头脸的婢女小厮几乎都来了,钱银,布,过冬的炭火,手炉,一样一样地清点出来,再运去各房。

    周瑭贴在奶嬷嬷身侧,好奇地观察人来人往,记住她们的长相、脾性、姓名,还有各自所属的主子。

    二房阮氏的大婢女莲心也在,看到他们主仆之后,忙叫几个小丫头过来帮忙。

    郑嬷嬷清点了两样,又喜又怨:“炭火比上个月多了一半,布料的成色也比之前好了。这些刁奴惯会看人下菜碟,以前也不知克扣了多少……”

    周瑭却看到,即便这次的月银比以往丰裕许多,但连侯府其他小娘子的零头都不够。

    离那个让自己、郑嬷嬷、还有主角在府里过得安稳快活的目标,还差得远。

    这时,热闹吵嚷的内务库忽然安静了下来。

    人群避瘟神似的慌慌张张让开通道,一个小少年踏着冰冷的晨曦,踽踽而来。

    周瑭瞪大了杏眼,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

    是薛成璧。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郑嬷嬷护犊子似的搂紧了周瑭,紧张地问身旁的莲心:“二夫人怎么把他放出来了?”

    莲心低声道:“二爷三年任满回京,明日车马就能抵达侯府。这是喜事,要办家宴。老夫人发了话,说二公子怎样都是二爷的庶子,自然没道理拘着他。”

    周瑭眉头微蹙。

    二爷,就是那个打断了主角右手的“父亲”?

    二爷回府,对主角来说到底是喜是忧呢。

    郑嬷嬷在忧心另一件事:“放出来便罢了,可这里人那么多,万一……”

    “这也是无奈之举。”莲心有些尴尬,“二公子那病,清平院里没有下人,邹姨娘又足不出户,也就二公子一个能来领月银了。”

    她还知道些别的家宅阴私。

    二夫人笃定那疯子此番必死,本来连白事都暗地里准备好了,就等着大哭一场演完母慈子孝,赶在二爷回府之前,速速把尸体送走了事。

    没成想,那疯子竟然没死,身子骨竟比头两天更好了,还能稳稳当当地走过来领份例。

    命硬得像中了邪。

    只要有他在,内务库的空气都仿佛笼罩着阴云。

    薛成璧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便忙不迭避开。

    所有家仆都畏惧他、厌弃他,却又不敢出声刺激他发疯,于是只能用一双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暗中瞪着他。

    晦气。煞星。疯子。

    他们的眼睛在无声地咒骂。

    滚出侯府。

    薛成璧目不斜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所有饱含咒骂的目光视而不见。

    孤零零的一个人。

    “二表——”

    周瑭刚出声,便被郑嬷嬷慌忙地捂住了嘴。

    薛成璧淡淡瞥了他一眼,也只是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连脚步都未有丝毫停顿,好似完全不认识他,好似他也只是模糊面孔中的一个,并没有什么特别。

    周瑭心里空落,郑嬷嬷则被那一眼晃得背后发了一身冷汗。

    “可不能乱喊!”郑嬷嬷神色严峻,压低嗓音告诫周瑭,“小心他半夜犯了疯病,循着味扒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

    “她才不会吃了我。”周瑭认真道。

    小奶团子一本正经,小大人似的,煞是可爱。

    “你呀,还小,懂什么。”郑嬷嬷无奈地点点他的小鼻尖,“疯子或许是个好人,但他发病的时候,不能控制自己言行的时候,比谁都更能伤人。”

    周瑭把小脸埋在她臂弯间,不出声。

    这个道理他如何不懂?

    但他相信薛成璧。

    现在这个被病魔所困的瘦弱少年,终会一步步挣扎出侯府这个泥潭,爬到光芒照耀的顶峰。

    若是打断了他的脚,他就用手指抠着泥土向前爬;若是连右手也打断,便用左手。

    这样坚韧不拔的人,绝不会屈服于病魔之下。

    “我需要这上面的药材。”薛成璧走到负责药品补品的管事面前。

    他知道没人会接他手里的药单,于是只将药单放在柜台上,退后两步。

    “清平院的份例里没有药材。”管事口气冷淡,“只有拿了各房主母的腰牌和口信才能领。”

    与此同时,四五名面色不善的家仆,手里拿着家伙事,从人群中暗暗向这里包围。

    他们和管事提前打了商量,只要薛成璧有任何攻击性行为,就把他按住、绑了,以此为由头重新关回弄玉小筑。

    这种事,他们做惯了的。

    “我买。”薛成璧掏出碎银,微微一笑。

    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血丝开始爬上眼球,嘴角的笑容也透着古怪。

    但他还是走进这个陷阱,只为了争取这些药。

    管事皮笑肉不笑:“抱歉啊二公子,您要的那些药材已经没有了。”

    其实那药单他连一眼都没看。

    所有的行为,都是针对这个不该获得自由的疯子。明目张胆地刁难他,想要激他发疯。

    库房里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几粒碎银被薛成璧攥得咯吱作响,折磨着人耳。

    所有人都能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就像从前很多次发生过的一样——暴怒、殴打、嘶吼、鲜血飞溅。

    郑嬷嬷捂住了周瑭的眼睛和耳朵。

    但等了半晌,什么都没发生。

    周瑭扒开嬷嬷的手,看到薛成璧微微垂着眼眸,叫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额角青筋不住跃动,分明是气极。

    但他在极力忍耐。

    薛成璧取回药单,薄纸在他手掌里攥成一团,回身便走。

    管事和潜伏在暗中的家仆交换一个眼神,皆是疑云满腹。

    这疯子睚眦必报,骨子里有股不要命的狠劲儿,而且发病时极端狂躁易怒,每每要血溅五步。

    今日都挑衅到了这个份上,他竟就这么走了?

    想起二夫人的命令,家仆丁巳壮着胆子,在薛成璧走近时,猛地撞了他一下。

    这一下撞得极狠,薛成璧险些摔倒,怀中的竹簸箕一晃,掉了满地的木炭。

    “脑子坏了,眼睛也不好使?”

    丁巳反啐他一口。

    “滚回你的清平院,和你那病秧子姨娘作对儿上西天吧!”

    清平院母子赖以为生的木炭被他踩在脚下,用力碾压。

    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薛成璧眼眸充血,脑海里仿佛有几万只狂蜂在啃噬他的理智,躁动嗡鸣。

    身体在燃烧、沸腾,叫嚣着以暴力发泄愤怒。

    想见血。

    理智绷断的一刹那,他瞥见了周瑭矮小的身影。

    圆圆的杏眼望着他,乌亮澄澈。

    小孩会一次次被他吓唬得瑟瑟发抖,也会一次次笑着跑回来,继续信赖他。

    信赖他不是疯子,相信他和正常人一样拥有理智。

    那双能平常看待他的眼睛,如琉璃般易碎而珍贵。

    所有的暴行重新压抑回理智之下。

    薛成璧蹲下身,沉默着,一块、一块,将木炭捡回竹簸箕。

    “你——”丁巳咬牙切齿。

    他变本加厉,一脚踢飞了薛成璧手边的一块木炭。

    木炭咕噜噜滚到周瑭脚边,没有人注意。

    周瑭忽地挣开郑嬷嬷的手,捡起木炭,小跑着送到薛成璧面前,把木炭呈给他。

    目光相触时,周瑭眉眼弯弯,粲然一笑。

    薛成璧眸光微动。

    他抬起手,伸向那只温暖的小手。

    还差一点就要触碰到时,“啪嗒”一声,木炭从周瑭手里摔了出来。

    郑嬷嬷冲过来抱走了周瑭,木炭随之掉落。

    薛成璧看到了她的表情。

    郑嬷嬷的眼眸里充满了恐惧,似乎在看一只厉鬼。

    仿佛寒冬腊月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薛成璧唇边的肌肉轻微抽搐,他缓缓收回了手,眼里那一丝动摇重归冰冷。

    一旁的丁巳咽了咽口水,想要退回到人群里。

    三番两次壮着胆子触怒疯子,已经耗光了他的全部勇气。

    却有一只小手揪住了他的衣角,不许他全身而退。

    “大伯伯。”

    周瑭嗓音软糯,脸蛋还带着婴儿肥。

    此时那张小包子脸却很严肃地板起来,乌黑的眼眸里,满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

    “刚才大伯伯不尊敬二表兄,太没礼貌了。”

    “要向二表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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