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天寒,呵气成雾。
送完糕点,周瑭来不及亲眼看主角擦药,便立刻赶回去找郑嬷嬷。
然而郑嬷嬷不像往常一样笑着等他回来,而是弯腰低头,佝偻着身子,在云蒸院门口听训。
“……看个孩子都能看丢,侯府要你何用!”
高声的呵骂响彻整条青石小路。
其实是郑嬷嬷受不住周瑭软磨硬泡,才许了他一点去送糕点的时间。现在事发,郑嬷嬷把错处全揽在自己身上,至于周瑭在哪,她瞒得死死的。
周瑭三步做两步飞跑过去,护在郑嬷嬷身前。
“不许欺负奶嬷嬷!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偷偷跑走的!”
气势汹汹地张开双臂,大有“有本事冲我来”的护短劲儿。
空气有短暂的安静。
周瑭本以为是刁奴,定睛一看,才知训斥郑嬷嬷的人竟然是内宅最大的掌权者——老夫人。
老夫人出阁前是将门虎女,又随夫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相貌昂藏严正,虎目不怒自威。
被她那虎目一瞪,周瑭全身炸起的毛都抖了抖,急起来咬人的小兔子,顿时瑟瑟缩成一小团。
“……老夫人万安。”他规规矩矩行了礼。
老夫人身旁的李嬷嬷忍不住笑了笑,和善道:“什么老夫人,表姑娘该称呼外祖母才是。”
“外祖母。”周瑭小声试探。
“嗳,这就对了。”李嬷嬷笑着说,“多喊喊,老夫人爱听。”
爱听?
周瑭偷瞥老夫人的脸——还是那么凶,一点不像认可他这个外孙“女”的样子。
他心里正忐忑着,李嬷嬷便提来一个看起来就十分贵重的楠木雕花食盒,呈在他面前。
那雕花食盒足有八层,一屉一屉地抽出来,里面摆满了糖蒸酥酪、栗子糕、松子穰、茯苓糕……见过的没见过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周瑭眼里冒出了闪亮的小星星,转瞬间,那些小星星又一盏盏熄灭,慌张起来。
……这什么?
嘲笑他家宴上吃的多吗?
老夫人终于开口发话。
“武安侯府不是什么落魄门户,供应表姑娘丰衣足食绰绰有余。有想要的,犯不着在席面上拿。若让人知道侯府苛待表亲,传出去未免太过难听。”
她嗓音苍老低沉,暗藏愠怒。
周瑭紧紧攥着手。
本以为足够不起眼的小动作,竟然被老夫人发现了。
想来老夫人是要训斥他行为无状,辱了侯府门楣。
很可能挨罚。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却听老夫人继续道:“……若再有短缺的,或者有照顾不周的,便来听雪堂寻我。我听雪堂还养得起你一张嘴。”
这话说的竟有几分缓和,老夫人顿了顿,向着郑嬷嬷,嗓音又陡然严厉。
“好好服侍小娘子。若再有疏忽,唯你是问!”
八层雕花大食盒递到了郑嬷嬷手里,李嬷嬷笑着福了一福,便扶着老夫人走了。
剩下周瑭和郑嬷嬷,面面相觑。
雷声大雨点小。
不但没挨罚,怎么还白得了好些糕点?
直到走远了,老夫人才卸下那张铁面,露出寻常做祖母的忿忿。
“她唤我老夫人。‘老夫人’?这么生疏的称呼,是她该叫的?”
“谁养的亲谁,这是人之常情。”李嬷嬷宽和道,“那孩子那般回护自己的奶嬷嬷,想来也是个重情忠义的好孩子。”
这么一说,老夫人心里更百感交集,忍不住道:“若养在我身边……”
若养在她身边,周瑭是不是也会那么亲她、那么护她?
侯府里不只老夫人一个在煎熬。
夜半更深,荒废多年的枯井之底如有冤魂徘徊,发出了诡异的沙沙声。
仆妇们把附近的积雪都扫进了枯井,井底堆积的雪足有八尺之深,薛成璧一入井底,便险些被积雪埋过头顶。
他一手拉住井绳,一手在积雪中摸索搜寻。
井底的雪冰冷刺骨,只絮了薄薄一层棉的衣物根本抵挡不住严寒,他冻得脸色青白,手指也几乎失去了知觉。
终于,他麻木的手指触碰到了一枚小小的玉瓶。
即便埋在深雪中,瓶身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热。
薛成璧将小玉瓶贴在颊侧,笑得无声而快慰。
翌日清晨,喉咙的肿痛唤醒了他的理智,薛成璧回想起昨夜自己的所作所为,表情渐渐消失。
他咳了一声,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
在积雪里埋了小半个时辰,只染了风寒,已是幸运。
荒谬。
为了寻回一件可能陷害自己的物件,他竟在寒夜里下井底找东西?
薛成璧触碰了一下脸颊上的划伤。
玉肌膏效果显著,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
昨晚回来后他火盆不记得点,身上也不记得用热水擦洗,却唯独记得给自己脸上一道最细小的划伤涂药?
薛成璧长呼一口气,为自己的行为找出理由。
——他毕竟是个疯子,疯子一时兴起,做出什么违背常理的事,也是寻常。
妥善藏好玉肌膏之后,他拖着沉重的身体例行劈柴烧炉子,安顿好邹姨娘那边,然后开始练那套从未变过的刀法。
一套刀法练完,晨曦刚刚爬上清平院的院墙。
从前每回以练武发泄之后,焦躁感都会有所减轻。但这次不同,各种疑点仍盘桓在他脑海里,经久不散。
薛成璧眉头烦躁地锁紧,猛地飞起一脚,踢向院角的狗洞。
沙尘扬起,狗洞里传来猫儿的喷嚏声,然后是一个孩子的喷嚏声。
薛成璧微愣。
一只雪白的猫儿从狗洞里电射而出,一个小孩紧随其后,往前一扑,紧紧抱住了猫儿。
“抓到你了!”周瑭兴奋的声音响起。
他抱着白猫,擦了擦脸上的尘土,随即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二表兄?!二表兄在这里做什么?”
薛成璧尽可能不露痕迹地收回了脚。
周瑭注意到他脚底的狗洞,震惊地瞪大了杏眼。
孩子的面部表情极其生动,一双杏眼里满满写着:“这个洞是你刨的?”
“不是我,是狗。”薛成璧想这么回答。
但他喉咙钝痛,嗓音哑涩,这话一出口就吞掉前两个字,隐约成了“…我,是狗”。
薛成璧:“……”
周瑭:“……”
薛成璧苍白阴郁的面颊泛起了一丝懊恼的绯红,再加上方才烦闷踢土的动作,少见地流露出八九岁小少年该有的孩子气。
周瑭反应过来,噗地笑出声。
“二表兄嗓子怎么哑了?”
薛成璧不应,冷着脸问:“为何又来?”
周瑭笑着回答道:“二表姐的雪奴跑丢了,找到它就能拿赏钱。我碰巧追到了清平院里。”
……原来并不是专程为他而来。
薛成璧敛下眸子,回身便走。
周瑭抱着雪奴,迈开小步子跟在后面。没人理他,他也能自言自语念叨一路。
“怎么又感染风寒了?屋子太冷?还是从邹姨娘那里染了流感?没有发热是万幸,几幅药就可以……”
“无需服药。”薛成璧态度坚决。
他不能再欠下更多。他还不起。
不待周瑭再分辩,薛成璧便去其它屋烧来滚水,又兑了井水,匀得温温的,倒在脸盆里,端回屋中。
他没说这盆水的用途,周瑭便笑眯眯道了“谢谢”,坐在榻上,自觉拿温水洗起脸上的尘土来。
刚洗完脸,脸上的水渍还未擦,便见薛成璧将一只荷包放在了他面前。
那荷包陈旧却洗得很干净,掂一掂,里面传来了碎银磕碰的清脆声响。
周瑭疑惑歪头。
“这是我的全部家当。”薛成璧嗓音沙哑却不容置疑,“现在归你了。”
周瑭愣住。
薛成璧以为他不满意这份报答,又取出早就备好的笔墨,上书“…故令投告,惠及少钱,实济艰辛,仍恕干烦也”云云。
“这是欠条,”他左手签下自己的名姓,平静地咬破拇指,按下了一个带血的指印,“剩下的你想要多少,尽可说个数。”
“白纸黑字,有凭有据,绝不亏欠。”
滴答、滴答。
还没来得及擦净的水珠,沿着周瑭的下颌线跌落。
他呆呆望着薛成璧,望进对方深邃的眉目轮廓下,那抹不近人情的疏离。
周瑭很茫然,又莫名地委屈,慢慢垂下了眸子。
水珠滑落,睫毛湿漉漉地粘成小簇,仿佛刚刚哭过。
“用不着这些……”
他声音很轻。
眼睫轻颤,水珠顺着睫毛末梢眨落。
“我不是想要你的钱财才这么做的啊。”
像是快哭了。
薛成璧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
水珠啪嗒啪嗒地掉落,他喉头微动,心中涌现出令人窒息的厌烦。
哭泣于他而言无非是软弱无能的表现,他从不在意谁哭,旁人的哭泣也不会激起他的任何同理心。
但唯独小团团难过的时候,他会烦躁不安。
好想让这样的表情立刻消失。
可是为什么?
他未曾说过一句重话,钱财亦是人人喜爱之物,为何会惹她委屈不快?
他想不明白,但他本能觉得,如果他现在直接问“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小团团或许真的会哭出来。
薛成璧皱着眉,胡乱把欠条揉成纸团,草草丢进了火盆里,然后夺过了那只荷包。
“以后再说。”
周瑭如释重负。
手掌里,仿佛还残留着荷包那灼烧似的余温。
他情绪低落,抿紧嘴唇,低头不语。
脸上的水珠掉得多了,怀里的猫儿沾了满身水,一阵抖毛甩脑袋。
一块巾帕递到周瑭眼前。
周瑭撩起眼皮瞅他一眼,飞快地垂下眼,接过巾帕擦脸。
巾帕上染着干净的皂角香和药香,是薛成璧的味道。
周瑭心情明快了一点,可还是不肯看他。
薛成璧顿了顿,靠近了些许。
“我用了你的药。”他有些生硬道,“很管用,伤几乎快好了。”
周瑭抬眼,看到了小少年凑过来的脸。
脸颊侧很听话地涂抹了玉肌膏,划伤几近愈合。
周瑭忍不住眉眼一弯。
离得这么近,他能看到小少年的薄唇几乎绷成了一条失去血色的直线,似乎在那冷漠的外表下,也会有紧张和煎熬。
这是在哄他开心吗?
感觉有些笨拙呢。
周瑭真正笑了起来。
孩子这么一笑,很奇异的,薛成璧心里的烦闷感烟消云散。
太奇怪了。
患上疯病以来,他一直熟于克制情绪。但现在,他的情绪却因为另一个人小小的喜乐悲欢,而异常活跃地变化着。
薛成璧迷惘。
莫非是……病情加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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